绘画与戏曲的写意性

绘画与戏曲的写意性

 

我以为,我们通常称之为国画的传统中国绘画与传统的中国戏曲之间,有着因为植根于同一古老文化土壤而形成的共同审美取向,其中之一,便是它们都比较强调写意性,以及由此而形成的手法上的虚拟化,即强调艺术形象与艺术表演之妙,在于似与不似之间。   一   在20世纪上半叶,当时,梅兰芳前往美国,作中国戏曲对西方社会的首次访问演出,轰动一时。西方人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集歌、舞、剧甚至杂耍于一身的戏剧样式,没见过有如此多虚拟表演手段的戏剧样式。几乎完全不用布景来表现环境,握一根马鞭便可以在台上走马,操一只木桨就可以在台上行船……于是把中国京剧为代表的中国戏曲表演形式,称之为梅兰芳体系,与他们的好莱坞、百老汇表演方式,以及俄国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对应而立。实际上,此前的19世纪,东方的艺术,就已经渐渐被西方人所了觧,并开始影响了某些西方艺术家。戏剧方面,产生了打破舞台“四面墙的”布莱希特体系;而在绘画领域,影响似乎更要大些。他们最初是通过日本的浮士绘开始接触到东方绘画,但这就已经差不多要令他们目瞪口呆,並由此催生了马蒂斯、高更等现代诸流派。而在中国,人们同样惊讶于西方艺术极强的科学性和现实性。于是,在20世纪初,一些人便开始东渐日本或西渡大洋,或直接或间接地学习西方艺术。在李叔同、欧阳予倩他们引进西方话剧的同时,李铁夫、刘海粟、徐悲鸿等一批画家也开始引进西方油画。对西方艺术的引进和借鉴,在一定程度甚至是很大程度上促进了中国艺术的变革和进步,产生了一派新的面貌。梅兰芳大胆地开始了他的京剧时装剧的尝试,取得了很大的轰动,实际上成为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现代京戏的滥觞。而从巴黎留学归来的徐悲鸿,则认为传统中国绘画的人物画很不科学,人物多头大身小,形似小儿,且身体的解剖结构极不准确,于是把西方素描引入国画,开始了他的中国现代人物画的探索。但是,有意味的是,这些引进、借鉴、探索和发展,历经了大半个世纪甚至将近一个世纪,戏曲也好,国画也好,又开始向原来的写意传统逆转。甚至连从海外泊来的话剧,也有一些探索剧目大胆地加入了中国戏曲的元素,大胆地使用了写意的、虚拟的和三面墙的表演方法。而新兴的、写实性较强的现代中国人物画,在经历了半个世纪的辉煌之后,竟然又有了向传统文人画方向回归,产生了新文人画的潮流。下面我们不妨较为详细一点来谈谈这个过程。这个过程很值得我们思考。当初徐悲鸿将西画的素描引入国画时,依然给予了作为国画根基的线条以极大的重视。但是,这位为现代中国人物画开路的先行者,并没能完成西方素描和国画线条的水乳交融。在他的新国画人物画中,由擦笔画出的人物素描关系与线条呈分离状态,线条大多仅仅是人物外圈的轮廓线,最多也仅仅用于描绘衣纹。且线条多以中锋画成,虽不乏功力,但却不无单一和拘僅,失去了国画线条应有的潇洒、恣肆与多姿多彩。后来,倒是画家蒋兆和,才将素描真正融入进了中国画的线条与笔墨之中,娴熟地用完全国画笔墨的中、侧、顺、逆、枯、湿、虚、实及皴擦、点厾与晕染来完成了有准确人体结构和素描关系的人物描绘,每一笔都那么精确、简洁地落在人物结构的关系上和明暗关系上,而又不失中国画线条的张力、韵味与独特的书写性,最终完成了现代中国人物画体系的创立,被美术史家和评论家称之为“徐蒋体系”。蒋兆和在引进西方技艺时,充分捍卫了中国画本体艺术语言,又推动中国画的革新。   二   国画中那些笔墨技巧,为什么如此受到中国画家的重视,并被称为中国画不可越过的底线呢?国画的笔墨犹如戏曲的程式,是其达于写意性和虚拟性的主要艺术手段和艺术特色,是有别于西方艺术的重要特征。其实,中国的传统文化艺术之所以鲜明地有别于西方的文化艺术,是因为中国人从古代起,其思维方式就和西方人存在着很大的不同。西人的思维方式是实证式,而我们的先民们则好玄想,讲究“悟”。由此而产生了侧重于科学实证的西方哲学思想和文化传统,以及侧重于主观玄想、思辨性极强的、诗意化的东方哲学思想和文化传统。于是,在不同哲学倾向和文化土壤里,便生长出迥异的两种样式的艺术来。譬如文学,西方传统以写实性很强的小说为主流,而我们则以写意的诗词散文为正宗。戏剧呢,西方的传统是,演员要进入角色,舞台是四面墙,你一走上这个舞台,你就不再是你自己,只是那封闭的四面墙里规定情景中的那个规定人物。而我们的戏剧传统是,舞台只有三面墙,演员走上舞台,时时记得自己在为观众“演戏”,你所创造的角色,自然便游移于似于不似之间了。正因如此,你也就获得了极大的、自由的表演空间,那些表演程式于是就开始发挥本事。你挥动鞭子,观众会认可你在走马,你划划木桨,观众会认可你在行船。你可以唱,可以舞,甚至可以来点儿杂耍,表演自然更有主观色彩,更有诗意了。因为诗意,也常如雾中的景致,总有几分模糊,几分多义。再说绘画。19世纪以前,西方传统的绘画对光色、明暗以及远近透视等,都采用了完全科学研究的方式,所绘与对象也极近毕肖。而我们早在南齐,就有了谢赫的绘画六法。这六法一是气韵生动,二是骨法用笔,三是应物象形,四是随类赋彩,五是经营位置,六是传移模写。谢赫所总结的这绘画六法,既是技术层面的方法论,也是审美标准,由此判定画品的高下、文野抑或雅俗。为什么谢赫要把气韵生动排在六法之首呢?气韵正是一种扑面而来,给人以强烈感受而又难于状说的东西。是节奏?是韵律?是意绪?是空灵?总之,是和格调和诗意相关联,是形而上。再说,谢赫把骨法用笔排到了第二,放在了应物象形的前边。骨法用笔者,线条、笔意的骨力韵味也。看来中国绘画的确是把线条、笔墨看得比造型更为紧要。为什么?因为国画的线条笔墨,产生自中国的书法,它几乎可以从绘画的造型中抽取出独立的法度和审美价值来,在画面中形成一种形而上的情感因素,并微妙地彰显着绘者的修养、气质、情感、生命体验和审美趣味等等这些艺术作品最为宝贵的东西。这不正属于“气韵”那个扑面而来,给人以强烈感受而又难于状说的东西吗?正因为在国画中,造型不仅要让位于诗意,让位于气韵,甚至要让位于用笔墨的书写性,而且“形”的本身倘若太实,也就会失去空灵,失去诗意。这就是“妙在似于不似间”的意义!而我们仔细想想,戏曲中那些个在似与不是之间的程式套子,又何尚不是如此呢。#p#分页标题#e#   三   我们难于比较东西方绘画孰优孰劣,也正如我们难于比较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布莱希特体系与我们的戏曲体系的孰优孰劣一样。但是,我以为,“似与不似”其实还真可以解作“是与不是”。作这样说时,其实还更加深刻更加具有哲学意味儿。因为任何艺术家在模仿着对应物创造自己的艺术作品时,也仅只是主观感觉对第一自然的反应,只是带有你主观印记的第二自然。第二自然对于第一自然,无论如何都只能在“是与不是”之间,只是各自“是”的程度不同而已。于是,完全的毕肖就成为意义不大的事情,而艺术作品更重要的,倒在于体现作者的情感反应、生命意识、创新精神及道德评价、审美情趣等等。从这一点而言,我们写意的戏曲和绘画,似乎和艺术创作的本源更为接近。有趣的是,不论重写实还是重意象的画家,差不多都反感别人用“惟妙惟肖”及“栩栩如生”这一类话语来评论自己的作品,认为那其实不是赞扬,差不多就是讥讽。因为逼真仅仅是绘画的最低层面,一如戏剧须编圆一个故事。在舞台上最幼稚的表演是什么,大概莫过于早年幼稚园的娃娃们唱到劳动就作几下挖土的动作,唱到学习就作一个捧着书本的动作吧?所以,过度地强调“真实”和“毕肖”,其实恐怕只能算是艺术创造的一种幼稚阶段。“第二自然”原本就处于形而上的范畴,在“似于不似之间”去寻求那个审美之妙,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