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艺术的精神转变论述

民间艺术的精神转变论述

作者:戴春森 单位:陇东学院美术学院

体现在民俗文化与民间艺术里的“生命树”,是艺术与人文领域里普遍存在的概念,有较多的含义。它跨越多个艺术范围,跨越广泛的地域、民族、历史、文化。关于陇东地区“生命树”剪纸,靳之林先生在《生命之树与中国民间民俗艺术》[1]中有20多处涉及。靳先生的研究挖掘了深刻的本原文化,尤其是它所包含的神话色彩,史图价值。在当代,随着现代文化观念的变化,有一种触及现实的、理想的、精神的自觉追求逐渐呈现在陇东“生命树”剪纸的作品含义里,它深刻地反映出民间艺术传统在当代生活中艺术精神的转换。

一、“生命树”是神话、崇拜融构的精神符号

1.“生命树”含义演绎

“生命树”的根本主题是人类生命意识,它是以自然植物为原型,以神话传说与原始崇拜为意识结构,由之创构的一种精神符号。同时,它也是人类历史演化中不断积淀成的一个文化意象。早期的人类就认识到树是他们生存的主要依靠,膜拜于它旺盛的生命力和强大的繁殖力。原始人信奉着“万物有灵”的观念,在原始思维的“互渗律”作用下,形成了以树为对象的自然崇拜观念。“生命树”现象出现在原始社会后期,农业文明诞生以后。古史文献最早记载称为“不死之树”。《山海经》还称其为“寿木”、“灵寿”、“木禾”、“建木”、“柏高”、“若木”、“扶桑”等。专家认为“若木”、“扶桑”也是“开着红太阳之花的红太阳(生命)树”[2]“,桃木与桑木同为中国神树”[3]。现实中的桑、桃、松、柏、槐、梓、柳等树都是某一特定文化范围下“生命树”的原型。“昆仑开明山北有不死之树,食之长寿。”(《山海经•海内西经》)“有木,青叶紫茎,玄花黄食,名曰建木……”(《山海经•海内南经》)“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淮南子•地形训》)“若木在建木西,末有十日,其华照下地。”(《淮南子•地形训》)普普通通的树能披上不凡的外衣,也归因古代神?崇拜。传说“句芒,少?氏之裔子曰重,佐木德之帝,死为木官之神”(《吕氏春秋•孟春》)。“句芒”是树神和太阳神的合体神,剪纸中的“生命树”还有鹿头、鹭鸶、莲花、水瓶(盆)等图形元素,应该是在自然崇拜、植物崇拜、树神崇拜的同时,又叠加了氏族图腾崇拜、生殖崇拜的信息,形成了“生命树”复杂的符号建构。“庆阳剪纸产生于两晋盛行于唐”[4],当地留存的传世“生命树”纹样还具有儒文化、先周文化、汉文化、多民族文化的观念累叠,所以,陇东“生命树”剪纸的含义很早就有神话与崇拜色彩蜕减,祖先观念与世俗精神渐浓的趋向。

2.剪纸“生命树”的核心语义

虽然民俗研究经常两者混洇,但神话传说和崇拜是两个方面。传说是最早的口头叙事文学之一,由神话演变而来,又具有一定的历史性的故事。崇拜是一种最原始的宗教形式,是指人对未知的、可能产生巨大正向价值的自然力量或社会力量产生敬佩心理,并且无条件地服从它的驱使。古代崇拜主要有自然崇拜、动植物崇拜、太阳崇拜、水崇拜、生命崇拜、生殖崇拜、男且崇拜、女阴崇拜、图腾崇拜、神灵崇拜、英雄崇拜、祖先崇拜等。崇拜心理的外在表现是狂热、迷信,视崇拜对象为一种追捧、榜样、敬畏、迷信,属“一好百好”的晕轮效应。可以把晕轮效应视为民间美术的图示性语法,它无须话语沟通,借助被崇拜者对应于一定目标、事务所表现出的超人的潜在能量、道德声望,崇拜者由此对被崇拜者产生高度的无条件的信任。崇拜在某种程度上具有群体和社会价值导向作用。古代种种崇拜都是人类在一定发展阶段,对宇宙、自然、万事万物尚存蒙昧和局限的一种意识结论,具有大致趋同但意义流变且泛化的规律。

3.陇东“生命树”剪纸的艺术面貌

陇东“生命树”剪纸整体隆重大气,中心图形笃实壮健,挺拔雄伟,左右均衡稳定,秩序森然,像汉宫唐殿,庄重华丽;朝四周蔓延奔放的线条,自由交构,犹如张布了一道沧桑的、永恒的人世图景;每个生命的信息,传达着神圣的歌咏与无尽的慨叹。在陇东剪纸流传过程中,“……鹿头花纹样的原始形态,后来向生命之树的植物形态发展”[5]。生命长青树、鹿头花通称生命之树,陇东“生命树”的样式比较丰富,基本可归为四类:①双鸟、双猴生命树;②鹿鹤同春生命树;③双凤、双鹤、双蝶生命树;④生命花树(包括牡丹、莲花、海棠、盆花、瓶花生命树);④人祖、男且生命树。此外还有其他一些独特少见的样式。鹿头花、生命之树、鹿鹤同春、鹿头莲花树、松树娃娃、瓶生娃娃树、长青树、大松树、大柳树、生命之花、生命花树、莲花树、牡丹瓶、海棠花开、双猴捧寿、双猴献羊、鹭鸶绕莲、鹭鸶卧花盆、神鱼瓶、蛾儿瓶、蝴蝶仙子、牡丹娃娃、莲花娃娃等都是陇东“生命树”剪纸的实例。“民间俗称的‘鹿头花’是鹿头和生命之树合一的符号。其实它并不都是鹿头,也有虎头、猪头、牛头,等等。”[6]已故剪纸老艺人祁秀梅一生所创作的大量作品可谓陇东“生命树”剪纸的图典大全。她剪的“长青树”松树是圭且和鹿头的复合,圭且上连华盖,树下左右对鹿,围树十只太阳鸟,组成一幅“男且太阳树、太阳鸟与太阳鹿合一的太阳崇拜、男且崇拜的符号构成。”[7]“蛾儿瓶”为羊头瓶中心饰多子的蛾,以蛾与鹿头水盆复合为生命之源的象征,“神鱼瓶”与之相似。“莲花树”、“莲里坐娃”、“牡丹娃娃”、“鹭鸶卧莲”、“海棠花开”都是从鹿头水瓶中长出的莲花、牡丹、海棠生命之树。

二、生命树的多重属性比较

1.文学里的“生命树”

文学里的“生命树”通常都是情感礼赞,具有象征和歌颂的含义,民间艺术中的各类生命树都包含有文学的性质。文学里生命树通常还和神话色彩紧密相连,形成具有深刻社会意义的特殊表述。如浙江省普遍流传着“狗耕田”故事,故事里的“狗坟上长植物”就是文学里的“生命树”。兄弟分家——弟弟得狗——狗为弟弟耕田——哥哥借狗耕田狗不耕——哥哥打死狗狗坟上长植物——植物给弟弟落金银哥哥占有植物——植物落毒蛇咬死哥哥。文本显示,这个故事情节类型也是树形结构,一个细节母题的结束正是第二个细节的开始,而且篇篇如此,并无二致。故事里把生前的“狗耕田”看作死后转生为树木具有神秘作用的预告或前提,把死后的功能看作更重要的结果。故事里“已死的狗转生于树木”的观点就是“生命树”与“神话”的关联。包括亚洲、美洲、非洲、大洋洲在内的许多民族都有关于“世界树”或称“宇宙树”的神话,神话中的“世界树”大体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贯通天地、使之连为一体的垂直中枢,它将神的世界同人的世界联系起来,这就是所谓“智慧树”,用《圣经》的定名来说,就是“知善恶树”。另一种则是植生在世界中央的大地水平中枢,它主宰大地的繁育,也是人类的生命之源,这就是所谓的“生命树”,世界各民族尽管对世界树这一神话对象的称谓彼此不同:“神树”、“丰收树”、“智慧树”、“知善恶树”、“生命树”、“萨满树”、“祭天树”、“梭罗杆”等,但关于它的神话却有许多相通之处。和文学里的“生命树”意义是一样的,民间美术里的“生命树”也具有类似“狗耕田”叙事性质。#p#分页标题#e#

2.多种民俗文化里的“生命树”

“生命树”是人类共同的艺术符号,也是众多的艺术体裁普遍应用的独特造型,传统陶纹、青铜、纺织、建筑里都有“生命树”,从中可以看出它的社会性、普遍性、多重性。纹样化“生命树”有忍冬、生命花树、扶桑树、摇钱树、太阳树、通天葫芦等图案。实形器皿状“生命树”有玉磬、水盆、华盖、灯台、通天柱、摇钱树等。文学中的“生命树”“则是植生在世界中央的大地水平中枢,它主宰大地的繁育,也是人类的生命之源,这就是所谓的‘生命树’,它在民众的思想观念中象征着世界的和平昌盛,大地的丰裕繁茂,人类的繁荣和生命力旺盛”。[8]中华民族“生命树”的意识和形态是一个极其丰富多样的文化资源宝库。

3.陇东“生命树”的史图属性

从人类童年开始,神话里的“生命树”成长着,阳光、自然、万物、生命都在“树神”的护佑下生殖繁衍,祖祖辈辈,世世代代,生生永永,沧桑而又坚韧的根性就写在里面,并遗留在由剪纸艺术记载下的农耕文明史的缩影里。陇东是伏羲始祖、轩辕黄帝族发展的“根据地”,流传虎、龙、蛇、羊、犬、蛾众多崇拜对象的复合图腾。陇东是周人的发祥地,周先祖不?、鞠陶、公刘及十代子孙在董志原上“教民稼穑,树艺百谷”,“务耕种、行地宜”,发展农牧业生产,开创了中华民族农耕文化的先河。庆阳人秉承周祖遗风遗俗,形成陶居陶穴,缘于农本的生活方式和习惯。陇东是戎、狄、羌、匈奴等古民族繁衍栖息之地,春秋时有义渠戎国,后世多受西夏文化、金文化浸染,不同民族的历史文化在当地民间美术中有着广泛的交融。“陇东镇原古羌氐之地的祁秀梅大娘剪的生命之树极为丰富,积淀着几千年的图腾和植物崇拜原始意识和构成符号。她的生殖崇拜观念和生命之源出于石、图腾之源出于犬的观念,很清楚地反映在剪纸中。”[9]犬戎族自称祖先二白犬,并以白犬为图腾,是西北最古老的游牧民族,属于西羌族,是炎黄族先祖的近亲。陇东“生命树”剪纸从不同侧面,不同程度地写照古老的历史状况,并在农耕文化意蕴的主线里,把众多崇拜观念和当地的历史图典写意地统一于“生命树”剪纸中。

三、陇东“生命树”剪纸的史、诗含义的转换

1.生活赞歌与陇东“生命树”的当代文化意蕴

而现在,“生命树”留存了它所有美好的象征含义,变化为纯粹的现实理想寄托,陇东剪纸艺人在“生命树”剪纸艺术符号里要表达的是什么呢?剪纸作品“有很多信息体现出或隐或显的大众精神折射的共同倾向”。[10]如今,陇东“生命树”剪纸就是一首真实的岁月歌吟,是一幅浪漫的现实画卷,是当代大众的生活理想表述。青年剪纸艺人张雪峰的《生命树》,“剪了24个老鼠在上面,有的还拿的锨锨(劳动)……他们两口子老自立的。12岁创家,23岁结婚,现在孩子都17岁了……虽然两个人不会说话,但就像这老鼠一样,谁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呢……最后什么都好了,树干子都长出来了,地方盖得美的……从来就没有放弃过生活,两个勤劳的很。”这并不是她信口杜撰什么,而是在象征表达着她的两位聋哑朋友艰辛的生活故事,她认为这些可爱勤劳的老鼠就是朋友的化身,枝蔓里链接着她的感动和尊敬,吟唱着她的同情和祝福。生命树就像蔓延在现实里的触角,大自然的春华秋实,人世的喜怒悲欢,天、地、水、人之间亲和圆润,被表现得优美、浪漫和永恒。

“一棵大树结满了果实,它的枝条伸向许多方向,指向天穹拱顶的神秘星座,树叶像古老的编钟一样挂在空中在风的敲击下奏响自己的小夜曲,它的节奏和旋律只有沉溺于自然的人才能感受到。猴子们以优美对称的数目登上大树的顶端,在树叶簇拥的果实前设置了自己的站位,它们分享着神的恩赐,就像等待一列快车一样在时光的两侧,预先在丰美的餐桌前就坐。树下的睁大眼睛的小兔在啃啮着底下的青草,在巨大的凉荫里接受着从树隙里穿过的细小光线,感受着季节输送到心灵的无限温馨……”[11]这是一首生命礼赞,是一位诗人对现代“生命树”剪纸的诠释。老艺人彭粉女认为所有生命都是“生命树”上结果子一样是结出来的,生命从下往上,兔、鸡、羊、猪、马、牛、狐狸、鼠、龙、人……层层叠起而上,自由奔放地布构在天地间,枝叶飞扬,小鸟舞蹈,人类忙碌而又快活,生命树庇护下,大地上鸟语花香,幸福无比,自然和人类和谐、美好、永恒。

2.由陇东“生命树”看人类的精神守望

对宇宙的宏观把握是人类千万年的终极想象,“生命树”是人类理想王国的超级发挥。把生命之树看作“通天的梯”或者“四通八达的路”,从传说、崇拜古代文化意识演化到今天的现实生活,有着必然的世俗化的趋向,它正是“生命树”剪纸历久不衰,焕发生命的关键所在。从民间的角度看,创作者的目的是以剪刀传达对生活的隐秘的祝福,是把幻想和现实的两个世界相互沟通了的精神的表述。陇东“生命树”,或树枝向上游伸于天,动物于树枝间向上攀缘,树枝成了鸟兽或人的翅膀向八方伸展;或树叶变成了通向四面八方的路,鹿食其间,路路顺利。它升腾、舒展、奔放,它穿越宇宙,指向杳渺和无极;它回归泥土,落定于平凡和快乐。?望蓝天,守护家园,这守望的行动使辈辈儿孙心明眼亮,不染尘嚣。感谢祖先创造了一个精微逼真的世界(生命树),以此安置给人类的一种“创世”和“造物”的愿望。她们剪的“生命树”之所以承载着自然蓬勃的生命力,散发着鲜活的气息,穿越了时空与天地,当她们拿起剪刀的时候,超越传说的渴望与想象就会喷薄而出,她们忘情地感受今日生活的富裕、和谐、美好,在剪刀语言里彰显人类对自然、对宇宙无比豪迈和辽阔的认识。

3.陇东“生命树”剪纸精神意象的表达

陇东“生命树”包含神秘幽远的本原文化,凝聚“史”的品质,“诗”的兴味,“饰”的奇美,包含历史性、文学性、民艺性三重属性,因而富于装饰和意象魅力。它构想奇异、粗犷强悍、洗练奔放、情趣活泼。“生命树”原本是约定俗成的、大众认同的象征符号,但是剪纸艺术家在创作的时候却能自觉地进入心为所动,浑然忘我的自由之境,随兴地剪进生活的感受。#p#分页标题#e#

“生命树”最基本的技巧是对折和线线相连的规则运用。多数采用对折剪法,自下而上都是一剪刀剪出,不间断,一气呵成。整体造型出来之后,最后才用小剪刀进行镂空,这是剪纸线线相连法则的运用。其中,树干、树枝以及树上的动物等通过及其微小的细节一脉相连,双形同构,异质同构,随形就势,摇曳多姿,散漫不拘,曼妙无比。从创作模式上讲,陇东“生命树”自成体系,有一些固定的装饰格式。如果说窑洞居室是背景,生活万象是表现原型,草木畜兽生命平等共享阳光和甘霖是意念脚本,那夸张就是这部戏的表演套路,在传达物象特征的同时,注重装饰的本义,并在装饰效果中尽情表现出对生活的理想和愿望等精神追求,有鲜明的精神个性。祁秀梅、段彩霞等大多数艺人创作的“生命树”规整严谨,张力撒布,富于律动与秩序之美;彭粉女、张雪峰等艺人创作的“生命树”则能突破稳定庄重,省略一些枝蔓野草,代之以生活的景象,偏重浪漫写意的情调。老艺术家善于用散漫自然的乡野情调营造出一幅沧桑永恒的范式,年轻艺术家则偏爱舒展奔放的时代新意,她们借艺术创造了一个和现实浑然一体的,充满鲜活生机的“气场”。

从最初的“鹿头花”造型到“生命树”,再到以后更加多样化和装饰功用化拓展,陇东“生命树”剪纸的图形在大众集体的创作中无限扩大着。“剪纸就是这样,看到剪纸,就感觉得到昭示于其中的人之热爱生命向往生命的本能,作为理想的居所,要化解现实里的无奈,抵触现实里的消极,创造现实里没有的幸福……她们随心所欲、淋漓尽致地表达自己朴素的思想和感情。”[12]“生命”是一个中心母题,本原哲学、图腾崇拜、祖先历史等等都是核心母题。在黄土高原沉厚的积淀下,在陇东历史文化的叠加中,“树形”结构只是一个叙事线索,如何抒发胸臆则千人千面,各自鲜活。彭粉女认为剪纸是生命的寄托,内心的独白。有人问她剪纸怎么学的,她说是“心中出的么,光学是学不会的”。“这些大大小小的不同动物成对地显现,一种从数目到姿势的绝对对称,一种古老的、充满诗性和激情的生存图……”[13]对生活对人的热爱不断助长着大众、平民艺术家创作的动力,不断增添着剪刀抒情的意味,所以她们的创作不唯再现生活,而是创造生活。陇东“生命树”宛如人世的全家福,又如神仙羡慕的乐园。树干框架所支撑的空间,盛装期望的果实,饱满充盈,自然和谐。正是有了那些聪明智慧的艺术家们人性化的附缀,生长在人类家园里的“生命树”主题才根深叶茂,生机勃勃,繁荣昌盛。

结语

“生命树”的精神意义就在于充满理想,服从生命哲学,在生的浩渺苍茫中坚定活的永恒与张扬。从“神话”走向“诗话”,是陇东民俗剪纸“生命树”的装饰意蕴亦即民间艺术精神在现代文化背景下的自觉转换,凝结在剪纸艺术表述里的是民众的信念与理想,他们向往和谐与秩序,追求纯朴情感,大化归于一道的生命颖悟,体现出民间艺术在当代生活里的精神归结,它具有深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