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教学研究认识

文学史教学研究认识

 

中国古代文学史是大学中文系的主干课程,对提高大学生的传统文化素养一直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然而,无庸讳言,多年来古代文学的教学研究也存在着不少问题,比如,在传统与现代的关系上一直存在着现代压制传统的问题,本文想就古代文学研究教学中这一重要而尚未受到关注的问题展开讨论。   为什么要讲这个问题?因为古今之争是中国近代以来的核心问题。哲学史家冯契曾说:“古今中西之争贯穿于中国近现代的历史,今后若干年这个问题大概还是社会的中心问题。”[1]这里的古今中西之争其实可以简化为古今之争。   因为受过五四新思潮熏陶的文化人一般都认为中西之分实际就是古今之异。西方先于东方近代化,因此是今;东方落后了一步,因此是古。   在这个区分里面蕴含着价值判断,表现为“今”是先进的,好的;“古”是落后的,不好的。因此,古今双方的地位是不平等的。晚清以来的几代知识分子都陷在古今之争之中而不能自拔,百年来的思想文化大势就是以现代改造古代、解释古代的历史。   大体说来,百年来的古代文学研究,也是在古今之争的大背景下进行的,况且,现代宰制古代的局面到今天都没有改变。因此,总结百年来这一学科的经验教训,可以为我们今后的古代文学教学研究带来有益的启迪。   一、中国古代文学史学科的建立   中国古代文学史不是从古就有的,而是晚清五四以来以西方近代思想逐步建构起来的。这一建构过程的得失,值得我们审思。   现代我们熟知的学科分类,比如文学、史学、经济、法律以及物理、化学、生物等等,都是移植西方的作法。中国传统的学问分类,当然不会是这样,而是经史子集的四部分类法。   中国传统的教育制度也与近代西方截然不同,中国传统的学校是私塾和书院,教授的主要是诗词歌赋和五经四书之类,侧重的是修身之事。近代以来中国实行的教育制度无疑也是挪用西方的结果。   中国古代没有现代意义上的大学,当然也就没有中文系,自然也就没有中国古代文学史这门学问。虽然“文学”一词,本为中国所固有,然而五四以来人们习以为常的“文学”概念,却与中国传统的文学观念截然不同。中国传统讲的是一种泛文学观,如《论语》先进篇孔门四科论学,即德行、言语、政事和文学。   其中所谓文学,对德行、政事而言;所谓学文,对力行而言。中国五四以来所采用的文学概念,是沿袭近代西方的文学观念。现代西方关于文学是富于想象与情感的作品的理解,是从18世纪德国浪漫主义那里开始的。1759年莱辛在《关于当代文学的通讯》一书中,才初步赋予“文学”一词以现代意义。1800年法国斯达尔夫人发表《论文学与社会制度的关系》一文,标志现代意义“文学”的真正确立。当代美国学者米勒也认为:“在西方,文学这个概念不可避免地要与笛卡尔的自我观念、印刷技术,西方式的民主和民族独立国家概念,以及在这些民主框架下,言论自由的权利联系在一起。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只是最近的事情,开始于十七世纪末,十八世纪初的西欧。”[2]学校是按照近代西方模式建立的,“文学”也按照近代西方重构了,于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也就逐渐建构起来了。这个建构的途径,就是采用“反向格义”,对传统文学里的诗文评和文苑传进行改造。所谓格义,是在佛教初入中国之时,为了便于理解,学者们拿本土的老庄思想来解释外来教义的一种方法。由此看来,格义只是一时权宜之计,随着佛学研究的深入,逐渐式微了。晚清五四以来,中国学人自觉地以近代西方的概念体系以及理论框架来研究分析中国的文本和思想,这种方法就是“反向格义”。[3]   “反向格义”说穿了就是“以西释中”,即以西方近代的思想观念为依据解释中国的传统。   也就是说,通过“反向格义”,我们用西方近代的“文学”替换了传统的“文学”。   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国人渐以抒情者衡文学,于是诗歌、小说、戏曲被视为文学,而史传、论文之类被排斥在文学之外,传统的泛文学观被改造成了狭隘的现代文学观。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根本性的转变?一言以蔽之,中国人失掉了自信心了。近代以来的屈辱史,特别是甲午战争的失败,使中国人失掉了自信心。西学东渐之后,中国的文化谱系开始转变,即以近代西方的思想观念为核心重新梳理中国的传统文化。于是,来自近代西方文艺复兴以及启蒙运动以来的思想成了五四新文学的理论基础,随着新文学的成功,这些理论自然成了读书人的常识,它的欧洲血统反而被遗忘了。五四新文化人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把中国古代文学史逐步建构出来了。   二、“古为今用”,古代成了现代的奴婢   既然中国古代文学史的建立是以西方近代思想为核心的,那么,中国古代文学本身势必成了一堆没有灵魂的东西了。换句话说,中国古代文学成了论证西方思想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材料了。   为了服务五四新文化思潮,中国古代文学被无情地阉割、改造、重组,弄得面目全非。五四新文化的领袖们各自从古代文学里挑选适合自己口吻的材料,建构自己的文学史。西方近代以来的思想文化深受启蒙运动影响,追求世俗化、平民化,语言上也要摆脱高雅的拉丁语,主张民族的日常用语。这一思潮对五四新文化人影响深远,胡适的《白话文学史》就是显著代表。此书极力为五四新文学张目,认为白话文学不是凭空产生的,是有着千百年的历史渊源的;且白话文学才是中国文学史的主流,有价值的都是白话文学,文言文学是毫无价值的。   总之,在胡适看来,白话的,通俗的,大众的,才是好的。像杜甫的《秋兴》八首,姜夔的《暗香》《疏影》历来被广泛称颂的古典作品,简直是难懂的诗迷,全无文学的价值。#p#分页标题#e#   五四之后出现的其他文学史虽没有胡著《白话文学史》这么明显的偏颇,但几乎无一例外都深受西方近代思潮的影响,则是勿庸置疑的。   五四以来,还有所谓的“整理国故”,这里的“国故”当然包括古代文学,那又该如何“整理”呢?胡适提出“整理国故”的纲领就是:“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   其中的关键就在“输入学理”,说白了就是用西方的理论和概念改造中国的传统文化,用胡适的话说就是:“从乱七八糟里寻找出一个条理脉络来,从无头无脑里寻找出一个前因后果来,从胡说谬解里寻找出一个真意义来,从武断迷信里寻找出一个真价值来。”[4]在新潮派看来,中国传统文化简直是一团漆黑,毫无价值。其实,“国故”一词已经给传统文化定了性了,表示这些都是老古董,没有生命力了。   对于如何理解传统文化,胡适还有一个更形象的说法——就是“配眼镜”。他认为我们学习了西方的理论就等于配了一副眼镜,看问题会看得更清了。其潜台词无疑是说中国人的眼光不行,都是近视眼。然而,胡适给国人配的不是近视镜,而是各式各样的有色眼镜。比如他本人就学会了美国的实用主义,不但用它建构了中国第一部哲学史,还用它来指导古代文学的研究。   然而,戴着有色眼镜看到的古代势必不是古代本身,而是各式各样的近代西方思潮。于是乎,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写实派、反映论等等近代西方理论充斥着中国古代文学史。   所以,尽管胡适也强调要回到历史中去,“把唐诗还给唐,把词还给五代两宋,把小曲杂剧还给元朝,把明清小说还给明清。”[5]好像也很尊重历史,然而,戴着各种有色眼镜看到的历史,不可能是历史的真相。   在整理国故上,周作人基本同意胡适的意见:“我们要整理国故,也必须凭借现代的新学说、新方法,才能有点成就。譬如研究文学,我们不可不依外国文学批评的新说。倘若照中国的旧说讲来,那么载道之文当然为文学正宗,小说、戏曲都是玩物伤志,至少也是文学的未入流罢了。”[6]国故被这样“整理”之后,它的灵魂必然变成近代西方的。   纵观1949年以前的古代文学研究,概而言之,为“五四”新文学服务,为时代的新思潮服务。不但自由主义一派如此,左翼的一派亦是如此。   建国以来,在对待古代文化遗产方面我们一直强调“古为今用”,即古代社会的一切思想资源都必须为当今社会服务。否则,它便没有存在的价值。其实,“古为今用”理应包含对话的意识,但在时代潮流的裹挟之下,大多数人偏向于简单的理解,即单向的古代为现代服务,而不是双向的对话交流。   三、五四以来古代文学研究出现的偏颇   这种以西方近论观照中国古代文学的做法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是有其合理性的,那就是为“五四”以来的反封建、建立新文化服务。时至今日,封建制度与文化断无复辟之可能,再按照原来的思路走,其偏颇之处日益显见。总结“五四”以来古代文学研究的偏颇,大致如下:   (一)一味强调为现实服务,而忽视了作家和作品的主体地位   五四以来,古代文学的教学研究之所以出现这么大的偏颇,关键的原因即在于“古代”被“现代”彻底压制,被剥夺了发言权,“古代”于是变成了“沉默的古代”,任由“现代”根据自己的需要来阉割改造。对人文学科而言,在宗旨上提倡为现实服务当然有其道理,只是我们做的不够好,显得太过牵强,太着痕迹。   《西厢记》《琵琶记》《牡丹亭》《桃花扇》和《长生殿》在过去被称为五大名剧,尤其是《西厢记》和《琵琶记》,更被称为双璧,对明清的戏曲发展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在文学史上具有崇高的地位。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有了变化,五大名剧变成了四大名剧,《琵琶记》被从中剔除了。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局面?   原因很简单,《西厢记》和《牡丹亭》可以解读为宣扬反封建的爱情作品,《桃花扇》和《长生殿》也可解读为爱情作品,其中还有现代读者可以接受的家国之思、兴亡之感。唯独《琵琶记》,它的内容是宣扬封建忠孝,又有一夫二妻的大团圆结局,不能和五四以来宣扬反封建追求自由爱情的主流思想相比附。于是,它的文学史地位一落千丈,被排挤出一流文学作品的行列了。   在古代文学史上,我们赞美某些作品是反封建的,其潜台词就是认为他们的作者具有较为先进的思想,一定是站在比封建思想更高级的地位,也就是站在近代资产阶级的思想来反封建。然而,王实甫和汤显祖作为封建士大夫,他们的思想除了孔孟佛老之外,能有哪怕是萌芽状态的资产阶级思想吗?   《西厢记》《牡丹亭》宣扬的是爱情吗?   古人从没有这样解读过。现代所谓的爱情,即建立在一夫一妻平等人格基础之上的爱情,根本不可能在封建社会出现,封建社会也不可能提供一个场合给青年男女去谈恋爱。于是,不少戏曲作品都不得不虚构一个后花园,让青年男女在此相遇相爱。对于这样的叙述,当作庄生之寓言来解读是比较恰当的。然而,五四以来受过西学训练的研究者自觉不自觉地用反映论来解读,于是,他们在虚无的后花园里发现了“真实”的爱情。   总而言之,把古代作品解读为“反封建,追求自由爱情”的做法,是现代人的发明,完全没有顾及作者的创作意图,其合理性应当受到质疑。   (二)过分地强调斗争的层面,而忽略了和谐的层面   #p#分页标题#e# 中国传统的思路是强调和谐,比如阴阳这一对范畴,看似矛盾对立,但在落脚点上却是归于和谐。所谓阴阳和合,化成天地。对这一观念,张载在其《正蒙》中也有非常明确的表达:“有象斯有对,对必反其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然而,五四以来我们接受了近代西方的思想,把传统的思路全然抛却,开始用斗争的眼光看问题了。于是,一部中国古代文学史就成了充满斗争的历史。   比如,文学史上讲戏曲小说等叙事性作品,在人物塑造、情节发展方面必讲矛盾冲突,好像离开矛盾冲突我们就无法讲文学了。金圣叹、毛宗岗等人是不知道矛盾冲突的,他们一样能把《水浒传》《西厢记》和《三国演义》解读得生动传神。   再比如,文学史对明代诗文的流变一般都归结为复古与反复古的斗争,焦点集中在前后七子与公安派竟陵派之间。好像复古派是反动落后的一方,而公安竟陵是代表进步的一方。然而,人们想不到复古派却是提倡民歌,反对八股的;而公安派代表人物袁宏道和他的精神导师李贽却是对八股文大加赞美的。这真叫人大跌眼镜。历史是复杂的,貌似对立的双方往往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试图用分清敌我的斗争理论来厘清历史的真相注定是徒劳的。   更有甚者,如茅盾《夜读偶记》试图把一部中国文学史简化为现实主义与反现实主义的斗争史,这种以理论强行剪裁历史的做法注定也是要失败的。   (三)机械硬套,简单比附,极力寻找中西之间的相似性   由于中国文学史的建构是“以西释中”,即以近代西方为参照系来观照中国,因此,寻找中西之间的相似性,简单比附,必然成为文学史写作的惯用手法。   比如唐代大诗人李白,在现代中国人看来,他成了浪漫主义诗人。其实,古人自有一套话语评价他,如“为诗格高旨远,若在天上物外,神仙会集,云行鹤驾,想见飘然之状。”(裴敬《翰林学士李公墓碑》)又如“太白天才豪逸,”“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严羽《沧浪诗话》)然而,这一套话语被现代人视为笼统模糊,基本舍弃掉了。   李白诗多用神话,想象奇特,好像与浪漫主义诗歌颇为相似,但“相似”不是“相同”。   当然,我们不否认用浪漫主义的视角审视李白,自然也会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但被遮蔽的东西同样很多。概括地说,这一做法把古人给现代化了,我们看到是一个西装革履的李太白。这无论是对李白还是对浪漫主义都是伤害。   现代学者的“以西释中”往往是把“相似”当作“相同”,荒诞可笑。黑猩猩和人类很相似,基因组图谱相同更在98%以上,难道会把黑猩猩当作人,好像没有人会这样做。在日常生活中没有人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然而在更需要严谨的学术研究中,类似的错误却比比皆是。   为什么会这样?我们要与国际接轨嘛,要尽可能让外国人看明白我们的古典文学。   然而,现实却让人难堪。有德国汉学家直截了当地告诉陈平原,“我学汉学三十年没有买过一本中国学者写的书,看我买的是什么,你们的资料集。你们的资料我需要,理论我们自己有,眼光见识我们自己有,我们要的是中国的资料。”[7]我们不是说要和国际接轨么,要和西方对话么,可西方的学者甚至汉学家连我们写的书都不看,真是情何以堪?其实,人家之所以如此,也自有道理。因为我们的理论框架来自西方,再怎么翻,也出不了如来佛的手心。对这一套东西,人家比我们熟悉,看你的书干什么?四、“古今对话”,构建古代文学研究新局面现在的古代文学研究,依然处于“以西释中”的简单比附阶段。中华民族要复兴,绝对不仅是物质的极为丰富,更重要的是思想文化的重建与更新。因此,我们要重树对本民族文化传统的自信,以中为主,融会中西,创造出无愧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新文化。   最近召开的中共十七届六中全会开宗明义地提出:“中国共产党从成立之日起,就既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忠实传承者和弘扬者,又是中国先进文化的积极倡导者和发展者。”其中“忠实的传承者”这一提法颇有新意,以前的主流提法是“批判地继承”。其实,只有传承,才能谈得上弘扬和发展。而所谓传承,就要尊重古人,对古人以同情的了解。   因此,我们应该逐步由“古为今用”转变到“古今对话”的思路上来。要按照历史的脉络理解历史,而不是简单地找材料为当代服务;要把古代文学当作源头活水,而不是把它对象化、工具化;要还古代文学以尊严,还古代作家以尊严,把他们当作有生命的对话者,而不是任由今人随意摆弄的僵尸。   那么,究竟该如何构建古代文学研究与教学的新局面呢?   (一)提倡文化自觉,重建对传统文化的信心。费孝通对“文化自觉”的看法可以带给我们有益的启发,他说:“文化自觉只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来历、形成过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它发展的趋势,自知之明是为了增强对文化转型的自主能力,取得为适应新环境、新时代而进行文化选择时的自主地位。”[8]这说明端正心态,对本民族的文化传统抱有一种温情,充分了解它形成发展的历史,才可能增强文化转型、文化选择的自主地位。   (二)逐渐摆脱“反向格义”即“以西释中”的尴尬局面。这就要求我们不但对自己的传统文化有深入的了解,也要对近代以来的西方文化有一个较为透彻的了解。只有了解,才不会误用和乱用。比如,如果能明白中国传统文论是如何评价李白的,又能清楚地了解西方的浪漫主义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么,“李白是浪漫主义诗人”这类不伦不类的说法就可以避免。  #p#分页标题#e# (三)古今对话,激活传统。这种作法不是回归,也不是复古,而是传统与现代相遇之后,激发出新的生命力。佛教进入中国的历史经验也许可以带给我们有益的启发,禅宗和宋明理学就是佛教思想与本土文明相互对话的结果。   (四)具体到中文系的课程设置上,也应作适当的调整。较为空洞的文学史应该压缩,古代经典作品的比重应大大加强,引导学生直面古代经典,增加感性认识。另外,关于西方的思想文化介绍也要加深,不能停留在概论的层面,最好对近代西方文学思想方面的关键词进行知识考古,梳理它之所以产生的历史脉络,使学生在一定的历史语境中了解它,这样才不致于生搬硬套。   当然,这只能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尤其要注意发挥教师的引导作用。只有教师的观念转变了,对传统的理解加深了,对近代西方的理解也增进了,这才可能在课堂上引导学生重新理解中国传统文化,并在新形势下激活传统,最终形成古代文学教学研究的新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