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文学创作风格

当代文学创作风格

 

比喻是人类语言中一种重要的表达手段。在人类文化初始阶段,隐喻即是语言的一个突出特征。在文学创作中,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说:比喻是文学语言的灵魂,是衡量一个作家语言驾驭能力高低的一把标尺,没有比喻就没有真正的文学。   古往今来,无论是口语还是书面语,人们都对这种辞格格外垂青。   在我国,自《诗经》始,比喻就在各类文学创作实践中大量运用,并得到学者们的广泛关注。   荀子在《正名》中就有“譬称以喻之,分别以明之”的认识,“凡同类同情者,其天官之意物也同,故比方之疑似而通。是所以共守约名以相期也”。这里,荀子探讨了“比喻”这种辞格赖以建立的心理机制。在荀子看来,同为人类具有同样的感觉,人们的感官接触万物所抽象概括出来的特征自然也相同,以物比物,特征相似的也都互相通晓,于是相约形成共同的概念,人类的概念就可以对应。   关于比喻在语言艺术中的地位和作用,中外学者都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如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指出“比喻是天才的标志”;钱钟书先生说“比喻是文学语言的根本”;秦牧称之为“语言艺术中的艺术”;西方哲学家维柯、卢梭等人甚至认为“整个人类语言都是比喻性的”。   比喻是把陌生的东西变为熟悉的东西,把深奥的道理浅显化,把抽象的事理具体化、形象化。   传统的比喻喻旨与喻体之间更多地呈现为一种简单的类比与替代,喻体承载的是一种说明性、解释性或修饰性的功能。如《诗经•硕人》对硕人之美的比喻:“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这些比喻通过喻旨与喻体之间的“相似性”来完成两者的连接,对应关系简单明了,语言形象具体鲜明。然而这种比喻的建构模式是以牺牲文学语言的模糊性、变异性、暗示性、独创性等深层特征为代价的。   现当代文学创作中比喻的使用,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对这种古老的辞格进行了许多改良与创新。主要表现在选用喻体时,不再拘泥于喻旨与喻体外在的、客观的“相似性”,不再刻意关注喻体本身的审美属性,而是赋予了喻体更广泛的取像空间。   一、喻体时代生活化   海德格尔曾说:“语言是存在的家。”意思是语言对于每个人来说,就像他所栖息的、不可或弃的家园。“乡音不改鬓毛衰”,作家所使用的语言必然带有“家园”与“时代”的印痕。刘勰在《文心雕龙•时序》中也指出“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即谓文学作品的语言必须具有鲜明的时代性。   传统文学创作中,我们虽不能说写作主体在选用喻体时都忽视时代生活特点,但在这方面不是刻意追求却是事实。如喻“愁”,李后主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贺方回是“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比喻十分精妙,但喻体的时代生活特征并不是十分明显。而现当代许多作家在选择喻体时特别注重“取譬于近”,揉进时代与生活的背景因子,时代特征十分鲜明,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例如:①鸿渐也每见她一次面,自卑心理就像战时物价又高涨一次。(钱钟书《围城》)②小小一只床分拆了几部,就好比兵荒马乱中的一家人,只怕一出门就彼此失散,再聚不到一处去。(《杨绛作品集》二卷)③一个头顶棉被的妇女上了车,车上响起了婴儿的哭声。小伙子用手挽着马嚼铁,小心翼翼地,像拉着一车玻璃器皿。(莫言《金发婴儿》)④村头站满参差不齐的人,他们像土里突然冒出的竹笋,一根一根又一根。(东西《没有语言的生活》)例①时局动荡,物价飞涨,民不聊生,钱先生信手拈来这个喻体,看似不经意,实则含义深刻。一方面包含着对鸿渐处境的同情和对孙柔嘉姑母势利心态的讽刺,另一方面又是对无能反动当局的一种调侃。贴切风趣,时代气息浓郁而又耐人寻味。例②由拆一只床联想到兵荒马乱中的一家人失散后再难相聚,看似平淡的语言却蕴含着无限的忧愁和难以言传的愁怀,比喻带有动乱时代鲜明清晰的烙印。例③作者说小伙子拉车“像拉着一车玻璃器皿”,传神地刻画出了小伙子对妻儿的珍惜、疼爱而小心翼翼呵护的情形。“玻璃器皿”是日常生活用品,以此为喻,生活气息浓厚。例④是一个十分浓郁的生活化场景。作者就地取材,以村边山上竹笋陆续拱出地面的情态为喻,活灵活现地描摹出了当一个漂亮姑娘出现在村庄时,村民们三三两两从山头地里前来看稀奇的落后闭塞的农村生活场景。   二、喻体远距异质化   比喻的力量来源于何处呢?新批评概括出了“远距”和“异质”原则。所谓“异质”指的是喻旨和喻体两者的本质特征迥然相异,不具备“同类”的属性;“远距”指喻旨和喻体缺乏显著的“交集”,“相似”的属性十分模糊、隐晦。   美国学者维姆萨特曾说过:“在理解想象的隐喻时,常要求我们考虑的不是喻体如何说明喻旨,而是当两者被放在一起并相互对照相互说明时能产生什么意义。强调之点可能在相似之处,也可能在相反之处,在于某种对比或矛盾。”他在解释这个“远距”原则时提出了一个有趣的例子:狗像野兽般嗥叫/人像野兽般嗥叫/大海像野兽般嗥叫。他认为这三个比喻句若论艺术表达的效果最好的是第三句,“大海”与“野兽”的距离与性质最远。所以按新批评的看法,比喻的两级越远越好。   把“远距”、“异质”的两种事物串联于同一语境中,形成信息阻滞,从而能延缓认知与解读的时间,使文学语言的弹性与张力得以充分伸展。  #p#分页标题#e# 当然这种“远距”与“异质”的比喻原则究其根本不是人为的标新立异,而应该是诗意表达的需要。   现当代文学创作中,一些作家在运用比喻这种辞格时,特别注重喻旨与喻体的“远距异质化”。诸如“天空辽远得像写在书本上的自由”、“雨后的青山像泪洗过的良心”等都是令人击节赞叹的妙喻。从形式上看,大多数作家喜欢以抽象的事物来比喻具体的事物,且喻体不是指向某一对象的整体,而是有所修饰或限制的部分。例如:①然而就在你悠悠然陶醉其中时,一声雄狮的怒吼忽然从草原的深处响起,贴着草皮飞快地向你扑来,像个惊叹号一样撞得你坐立不稳,这吼声深沉、沙哑、奔放,威严得让人不寒而栗。(陈晓洁《野性之美》)②童年的一天一天,温暖而迟慢,正像老棉鞋里面,粉红绒里子上晒着的阳光(张爱玲《童言无忌》)③沈太太……嘴唇涂的胭脂给唾沫带进了嘴,把暗黄崎岖的牙齿染道红印,血淋淋的,像侦探小说里谋杀案的线索。(钱钟书《围城》)④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   仿佛举行某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一般,我们专心致志地大走特走。(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例①用抽象的“惊叹号”来比喻“雄狮的怒吼”这一具体的事物,联想奇特,并且用一个极具冲击力的动词“撞”来描述,写出了那种撼人心魄的感觉。例②童年岁月的感觉难以言说,十分抽象,作者以“老棉鞋粉红绒里子上晒着的阳光”喻之,恰切地写出那种暖暖的、柔柔的、慵懒散漫的感觉。例③钱先生用“谋杀案的线索”这个抽象的事物来比喻“牙齿染道红印”这个具体事物,令人倍感新奇,并给人以“血淋淋”、“触目惊心”的视觉冲击。例④“走路”与举行“宗教仪式”之间的差异性、异质性是巨大的。一对恋人一路无话,只顾“走路”,走得那样“虔诚”、走得那样“庄严”!经过村上春树一番巧妙的整合和点化,我们非但感觉不到牵强附会,甚至会漾出一丝会心的微笑。一般的比喻是“似是而非”,而村上的比喻则是“似非而是”。   三、喻体主观感觉化   喻体与喻旨不是强调“形”似,即客观上的相似性,而看重的是“神”似,即言说者主观感觉上的相似性。如大家熟悉的朱自清《荷塘月色》中的一个句子“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从使用的辞格看,既是通感,也是比喻,强调的是作者主观感觉上的“神”似。   强调主观感觉的比喻句,其喻体与喻旨的连接方式从形式看是一种“暴力组合”,有时完全漠视两者之间是否存在客观相同或相似的属性。如日本新感觉主义代表作家横光利一《多与腹》中的比喻名句:“白天,特别快车满载着乘客全速奔驰,沿线的小站像一块块石头被抹杀了。”用“石头”喻“被抹杀”的“小站”,本是一种“暴力组合”,再加上一个充满力度与速度的“串味”动词“抹杀”,令读者在阅读时产生强烈的“瞬息”的感觉,完成了写作主体期待的强烈的心理效应。   文学语言是一种“内指性”的“伪陈述”,它关乎的是文本本身的世界,无所谓真假与对错,遵循的是艺术世界的诗意逻辑,诉诸的是读者的直觉,因而在使用比喻这种辞格时强化写作主体的主观感觉,运用变异性的语言,并非有悖文学语言的本质与规律。下面再看几个例子:①蔡玉珍看见那些学生一边喊一边跳,污浊的声音像石头、破鞋砸在王家宽的身上。   (东西《没有语言的生活》)②可怜的宾馆!可怜得活像被十二月的冷雨淋湿的三条腿的狗……(村上春树《舞》)③父亲叛逃之后,我们就开始了素食,素得就像送葬的队伍或是山顶上的白雪。(莫言《四十一炮》)④街上卖笛子的人在那里吹笛子。尖柔扭捏的东方的歌,一扭一扭出来了,像绣像小说插图里的梦……(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例①以“石头、破鞋”喻“污浊的声音”,让缥缈的声音有了重量,让读者感觉到王家宽不仅受到了精神上的侮辱,同时也受到了肉体上的伤害。喻旨与喻体之间虽然缺乏“形”似点,但在感觉上却具有一致性。例②中的“宾馆”和“三条腿的狗”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事物,村上春树把它们硬接在一起,这大概是他个人在独特心理状态下的一种独特主观感觉吧。在读者眼中,此宾馆是多么的孤零、冷清与衰败!例③“素食”非指颜色,意谓没有荤腥,与“送葬的队伍”、“山顶上的白雪”之间毫无相似之处,但我们仔细一咀嚼便会明白:浑身披白的“送葬的队伍”中弥漫的是一种“伤悲”的情绪,“山顶上的白雪”带给人的是“寒冷”的感觉,而喻旨“素食”恐怕不仅仅是指食物,而是指代一种生活。这样解读我们就明白了:父亲叛逃之后,留给我们的是悲伤,我们的生活从此进入寒冬!“素“字在这里仅仅起到穿针引线的作用。例④“东方的歌”像“绣像小说插图里的梦”,喻体是那样虚无缥缈,却又拿捏得那样细腻而准确,古色古香不乏文化的内涵。张爱玲不愧为感觉化描写的高手。   四、喻体风趣幽默化   什么是幽默?《辞海》上是这样解释的:“通过影射、讽喻、双关等修辞手法,在善意的微笑中,揭露生活中的讹谬和不通情理之处。”幽默的特性在于微妙的常识和智慧、哲学的轻逸和思想的简朴,它不是以严肃、复杂和深刻的面目出现,而是善于在通常以为正常的行为中察觉出细微的差别和异常,在貌似重要的事物中揭示出虚伪做作。   在我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具有幽默语言风格的有林语堂、鲁迅、老舍、赵树理、钱钟书、王蒙、曹文轩、高晓声等一批作家。目前一些网络作家更是把幽默的语言风格发挥到了极致。这些作家在幽默的表达方式、幽默的品味方面尽管存在差异,但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他们都是运用风趣幽默化比喻的高手。#p#分页标题#e#   幽默的比喻是以追求喻旨与喻体之间的强烈反差性或对比的荒谬性为目的、以读者丰富的“联想”为纽带,通过两种事物间属性的移植而形成的。例如:①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鲍小姐并未一丝不挂,所以他们修正为局部的真理。(钱钟书《围城》)②他看得译书好像订婚,自己首先套上约婚戒指了,别人便莫作非分之想。(《鲁迅全集》卷六,275页)③过了一会儿,买买提处长的鼻孔和牙花都被打出了血,鼻青脸肿,眼睛象核桃,没有核桃夹子是开不开缝了。(王蒙《买买提处长轶事》)④咱们俩的感情就跟人民币一样坚挺。   (郭敬明《梦里花落知多少》)例①中“局部的真理”,既是“陌生化”的新造词语,又是一个化具体为抽象的比喻,新颖绝妙,读来令人喷饭。例②把“译书”比作“订婚”,喻旨严谨庄重,喻体轻松喜庆,两者在语体色彩上形成强烈反差,从而取得幽默的意趣和讥讽的锋芒。例③一位党的好干部被无缘无故地打得遍体鳞伤,作者不是以愤怒和同情的笔调来叙写,而是由“核桃”再联想到“核桃夹子”,以调侃的口吻“幽了一默”,表现在那人妖颠倒的年代的无奈心情。例④以“坚挺”的“人民币”喻“感情”,既有时代感,又有让人忍俊不禁的幽默效果。   与传统比喻相比,现当代文学中比喻取材的视域要广泛得多,对人的主观世界投射的目光也更多。喻体的时代生活化,一方面“近取诸身”,使比喻的外延得以大力扩张,另一方面能有效地揭示文本的社会背景,为写作受体正确解读文本留下明晰的线索。   喻体的“远距异质”化和主观感觉化,是对传统比喻强调“相似性”的词语转移和替换一个有效的突破,同时也与现当代文学创作由传统重点关注客观世界转向重点审视人的心灵世界的潮流相契合。追求喻体的风趣幽默化,则与现代人外在的生存环境压力增大有关,人们渴望阅读文学作品时能在一种轻松的状态下进行,为生活的压力寻找一个情绪宣泄的窗口。   从审美的角度看,现当代文学创作在比喻的运用过程中,还有一种负面倾向值得我们警觉,那就是喻体取材恶俗化、下流化。如莫言小说中的一些比喻就颇受人诟病,比如“嫉妒中的女人嘴基本上就是个肛门,嫉妒中的女人话基本上就是臭屁。”(《四十一炮》)、“马洛亚牧师蹿出钟楼,像一只折断翅膀的大鸟,倒栽在坚硬的街道上。   他的脑浆迸溅在路面上,宛若一滩新鲜的鸟粪。”(《丰乳肥臀》)、“继续扇下去,连麻酥酥也消失了,只剩下‘呱唧呱唧’的瘆人声响,好像不是在扇自己的脸,而是在扇着一个褪毛猪的尸体,或是一个死女人的腚。”(《酩酊国》)……喻体毫无美感可言,无一不给人一种肮脏、丑恶甚至恶心的感觉。个别打着“前卫”“先锋”旗号的作家、诗人更是乐此不疲地围绕着人的性器官和性心理来设喻。   文学的主要功能是审美。传统文学语言中的比喻大多形象、传神、典雅,无不给人以艺术美的享受。作为现代人,如果我们在创设比喻时,为了追求新奇、独创、另类而不惜庸俗、媚俗、恶俗,如是则矮化了文学的审美功能,也失却了比喻在文学语言中应有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