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风情的文学表达反思

地域风情的文学表达反思

 

不同的地域环境造就了迥异的人文气息与文化观念,地域文化论古而有之。《礼记•中庸》曾记载:“南方谓荆扬之南,其地多阳。阳气舒散,人情宽缓和柔;北方沙漠之地,其地多阴。阴气坚急,故人刚猛,恒好争斗。”一个地区千百年流传而来的文化,携着族群繁衍不息的原始记忆呼啸着奔涌过当地人世世代代延续的血脉,最终凝化为一种文化、文明与历史。而文学,正是文化范畴中最具有形象性、印记性、情感性和想象扩张性的表达形式之一。“长城饮马,河梁携手,北人之气概也;江南草长,洞庭始波,南人之情怀也。   散文之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者,北人为优;骈文之镂云刻月,善移我情者,南人为优。盖文章根于性灵,其受四面社会影响特甚焉。”梁启超如是说。小桥流水吴侬软语,温润淡然含蓄悠远。新中国成立以来苏州文学延续了特有的传统文化品格与蕴藉,这正是苏州地域文化风情的独特体现。   一、苏州文化与苏州文学综述   作为吴文化的集大成者,古城苏州两千五百年的历史底蕴沉淀出了其特有的文化气质和文化精神。它不仅仅是城市的名称,更多的代表了一种文化标志和生活理念。古城保存完整的“三纵三横一环”河道水系追念着小桥流水枕河人家的独特风貌,流淌着苏州人柔性间杂点韧性的水文化的人文气息。温润秀美的自然坏境、富庶安定的社会环境,加之柔和细腻的文化氛围,构造了从容淡然精致含蓄的苏州诗性文化。昆曲评弹慢节奏的咿咿呀呀道出了苏州文化独特的魅力所在,也注定了这个城市的文学极少可能出现执铁板唱大江东去的粗犷与遒劲。   余秋雨在《白发苏州》中如此感叹:“这里没有森然殿阙,只有园林。这里摆不开战场,徒造了几座城门。这里的曲巷通不过堂皇的官轿,这里的民风不崇拜肃杀的禁令。这里的流水太清,这里的桃花太艳,这里的弹唱有点撩人。   这里的小食太甜,这里的女人太俏,这里的茶馆太多,这里的书肆太密,这里的书法过于流丽,这里的绘画不够苍凉遒劲,这里的诗歌缺少易水壮士低哑的喉音。”在这样柔性文化背景下,苏州文学顺理成章地展现了其温润淡然含蓄精致的审美与品性。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苏州文人便凭借清秀俊逸、自然婉丽的文笔才思占据一席之地。西晋二陆之一的陆机被誉为“太康之英”,“少有奇才,文章冠世”,音律谐美,开骈文先河;唐代诗人张籍善用比兴,于平易流畅之中见委婉深挚之致;小说家沈既济的《枕中记》和《任氏传》标志着唐传奇创作进入全盛时期,对后世文学颇有影响;明初诗人高启、杨基、张羽、徐贲被称为“吴中四杰”,皆笔力俊逸,以文名著称于世。明代通俗文学大师冯梦龙的作品“三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和《醒世恒言》)是中国白话短篇小说的经典代表,描绘了吴地市民阶级日常生活图景,为中国文化宝库留下了不朽的珍宝;明末清初以李玉为代表的苏州派剧作家,创作了《一捧雪》、《人兽关》、《永团圆》、《占花魁》、《清忠谱》等戏剧作品,开拓了戏曲艺术的深度与广度;清代沈复的自传体文言小说《浮生六记》“笔墨之间,缠绵哀感,一往情深。”以真挚细腻的笔触记录了三白与芸娘的生活、追求和情趣,坎坷中体现了一种淡然、从容的生活意趣。清末民初以文学的娱乐性、消遣性、趣味性为标志的鸳鸯蝴蝶派中的主要作家多为苏州人或久居苏州,如周瘦鹃、包天笑、范烟桥等人。   才子佳人、骈俪诗文、哀情婉约,鸳蝴派文人细腻、闲适的笔触体现了苏州特有的文化风格。五四新文学运动并没有切断苏州文学温润、闲适、淡远的文化血脉,叶圣陶的《倪焕之》以苏州知识分子为题材,感伤情绪与忧患意识冲淡了剑拔弩张的改革与呐喊,小品文《没有秋虫的地方》、《藕与药菜》描写了作者对苏州生活的怀念与回忆;苏州籍作家艾雯久居海外,但终其一生都在怀念家乡,以思念苏州为主题写了大量散文,追求苏州文化精神,把其看作自己心灵的栖息地。在当代文学史上,陆文夫、苏童、范小青、朱文颖、叶弥、荆歌、车前子、陶文瑜……苏州作家们笔耕不辍、异彩纷呈,不同的写作方式背后是趋同的苏州文化背景与地域风情。“从陆文夫的《小巷深处》、《美食家》……以及以走出苏州的苏童和留在苏州的范小青的小说来说,他们的文字多为曲径通幽的瀚墨铺染而成;作品中既没有金戈铁马,也没有电闪雷鸣,有的却是撩人情思的温婉文字和淡雅的情慷。可以这么说,他们都得益于苏州地域文化的影响。”无论是陆文夫、范小青对苏州小巷世界的历史观照和追寻,还是朱文颖对古典苏州气息的寻觅与建构,抑或叶弥、荆歌等对人生百态智性的苏州式想象……异中趋同的还是对苏州地域文化精神的认同与追寻,即便是反思,他们身上也呈现出浓郁的地域文化精神。   二、苏州当代文学中的地域风情   地域风情的描画是地域文化的外显方式。“苏州,吴越名城,从烟柳画桥、石板小巷、精巧园林、六朝遗迹、古风乡俗到风味小吃、精美苏绣、清雅昆曲、甜糯评弹等等,表层的地域风情和内里的文化沉淀都是十分浓厚的,将其摄入文学作品,无疑会使创作具有与众不同的色相和独特的意蕴。”除类似于古代文学冯梦龙、李玉对江南生活的反映,苏州当代作家所描画的风情既包括对自然风物的展示,也侧重于对苏州地域人心的开掘,以传达变化中的苏州文化情境,还体现在从容、悠闲、轻逸、散淡的叙事情调上。对于苏州自然风物的描画,陆文夫、范小青、朱文颖可谓是个中高手。《小巷深处》、《美食家》、《小巷静悄悄》、《清唱》、《水姻缘》等都为我们展示了苏州地域风情,如幽远含蓄的小巷,精致典雅的园林,悠扬的昆曲评弹,沧桑的老井及沧浪亭、寒山寺等自然风物,这不仅是故事的发生地,而是作家们心中整个苏州城和苏州文化的缩影。   陆文夫饱含深情地记录着那一条条“深邃而铺着石板的小巷”中的凡人小事,范小青在对清清洌洌、缓缓流淌的苏州水的描述中娓娓道来历经沧桑的今朝与往昔,朱文颖用古老的房屋、参天的古树、湿腻的青苔来营造她感受到的有点危险与邪魅的苏州……自然风貌是为开掘地域人心而置的外壳,而发掘当代民族文化精神、刻画地域文化特色的人的精神与灵魂是文学的灵性追求。苏州作家塑造出了大量精神品格鲜明的苏州地域文化人物。#p#分页标题#e#   他们大多从小就受苏州地域文化的熏陶,熟悉苏州的文化精神、艺术旨趣、俗世人生。作为过着俗世人生的苏州人的一员,作家们可以具象独到地刻画“苏州人”形象———他们大多从容淡泊地过着小日子,难得的大喜与大悲面前总可以平和地化解,体现了水性的柔性思维与行为模式,处事淡泊、不狂不躁,追求并享受着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生活。“小工人就小工人吧,小工人也有自己乐惠的地方。   要是彩电能买到,丫头睏梦头也会笑出声来的,徐珊珊有徐珊珊的光荣,丫头有丫头的快活么。”(范小青《嫁妆》)“三白知道,苏州就是给他这样的人住的,所有的人只要到了苏州,都会演变成为一个三白。”(朱文颖《浮生》)作家笔下苏州人安于现状的生活气息酝酿着他们对苏州精致、圆润的地域文化精神的自得与小家子气的审视,形形色色的丰满形象丰富了当代文学史人物画册。景语即情语,和柔的情景意象、从容的人物形象背后是作家情感的价值倾向与记忆密码。   他们以富于个性的言说方式重构了渐行渐远的精神故土,坚守与突围,自得与反思。但沿袭下来的深厚的集体心理积淀仍深远影响着苏州地域的风俗情志和地域人心,影响着苏州作家的情感追求。“现代文明虽然改变了苏州曲桥流水的古貌,但温柔、平和的气度和古典式的生存精神在普通人的生命活动和心理意识中依然闪烁着润和的光泽。”在创造心态上,苏州作家难以割舍怀旧苏州的胎记。作家对这些地域风情、人物形象的刻画方式仿佛也是漫不经心的,从容而平和的叙述像评弹般娓娓道来,如水一般顺其自然地流淌,不急不躁,试图掩饰故事与人物内心的焦灼与冲突,达成一种和谐的自然诗性,构建一种符合苏州地域文化特色的文学表现。   三、苏州文学背后的精神底蕴   苏州当代作家的创作不仅描绘出了苏州独特的地域风情,还隐含出了地域文化的深层意蕴与精神底蕴。由婉约、从容、淡然的苏州文化精神入手,细品苏州当代文学作品,能够感受到一种静观人生的禅学思维。江南文化自古便具有一种自然诗性特质,“恣语乐以终日,等寂默于不言。浑万象以冥观,兀同体于自然。”江南禅学思想由来已久,苏州文化作为江南文化的组成部分,禅与佛在传统文化中占据了重要一角。“成佛也就是不成佛,在日常生活中保持或具有一种超脱的心灵境界,也就是成佛。”   这句话一定程度上解释了苏州人(包括苏州作家)那种恬淡从容的精神意蕴背景。江南禅学注重淡泊宁静、平淡清深、得自然智慧的思想境界。   正所谓“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文化的影响是无形而深远的,苏州作家善于在日常生活中寻找诗意的普致性特征或许来源于此。范小青的作品则多次体现对“佛禅境界”的向往之情,例如在小说《瑞云》中,作者讲述了苏州小巷一个普通女子瑞云的故事。瑞云是瑞云好婆在厕所里捡回来的一个有残疾的女子,好婆诚心向佛,一辈子吃素,平日诵读佛经,善良而淡然。瑞云也受到了佛禅精神的影响,“她有一种现代女性少有的清秀温良,她有平静的笑和忧郁的美”,“日子过得始终很平静”。虽然命运悲惨,被人遗弃又身有残疾,但她依旧活得从容而淡然。   另外,在《还俗》、《顾氏传人》等作品中,都体现了作家的佛禅思想,以及叶弥《桃花渡》中女孩与出家人对于尘世与圆满的解读,朱文颖《浮生》、《繁华》背后的从容淡然中惘惘的未知色彩等。另外,禅学促使艺术发生由满实到空灵、由繁复为简淡的转变。与注重功利的秦晋文化、艳丽张扬的巴蜀文化相比,江南文化别有一种逸格,体现在苏州作家身上是云淡风轻的平淡天真。范小青、朱文颖、叶弥等人的文风常被指责为“浅小”,这背后是对苏州古老平静、朴素单纯的虚无的追寻。   正如范小青所言:“我从来不会写也不习惯写惊天动地的人物和事件,更愿意在平淡的叙述中带给读者阅读的韵味,这也是我的文学追求。”   四、苏州文化精神的个性阐释   自我书写是在历史集体记忆之下的个性呈现。无论是陆文夫讽刺幽默的通达情味,还是范小青的禅性与韧性,抑或朱文颖、叶弥平静文字下的隐忍惘然与痛楚、荆歌对苏州小镇文化的边缘化姿态……在面对新时代全球化同质化经济浪潮的席卷,面临现代都市文化的形成与古老城市文化的承传之间的矛盾,如何在与时俱进的氛围中将个体血脉与苏州古老的文化底蕴融会贯通,后陆文夫时代的苏州作家自发自觉地迎接了挑战,对苏州传统文化进行了个性阐释。近几年来,范小青以《这鸟,像人一样说话》、《城市片段》、《城市表情》等众多作品透视社会转型期的城市众生相;朱文颖等作家则在现代城市里寻觅失去的苏州气息,寻求传统文化的现代阐释,寻求精神和心灵上的帮助;叶弥等作家隐回传统禅学文化的自然与玄妙之中,在满与空、伤痛与自然疗伤的书写中回归朴实温暖的精神向往;荆歌等作家则如顽童般倔强地反抗各种正统与权威,表面上的边缘化却恰好折射了他骨子里对传统苏州文化氛围的固守与压抑绝望的情感斗争;陶文瑜、杨守松等作家以诗性的文笔回望苏州留给自己的印记,突破文学的局限,将视野转向苏州文化更广阔的境界……   小结:苏州作家与地域文化有着密切的关系。   他们以文学表达出苏州特有的地域文化风情,同样,苏州文化也以其独特的婉约深远古典孕育出了苏州文学的独特韵味。在全球化普适性文化的趋同侵袭下,唯有立足传统文化的个性书写,方才能在全球化语境中张扬中国文学的特质。在苏州文化的芬芳中,我们期待着苏州作家智性的思索为文学开辟更为广阔的境界,将苏州传统地域文化风情开拓出更恢弘更经典的文学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