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哲学的生态转向

当代哲学的生态转向

 

生态系统或者说地球生物圈,支撑着地球上所有生命,也是人类安身立命之本。同时,生态系统内多样而深邃的生态智慧,为哲学观念的创新提供了广泛的理论资源。正如格里芬所言:“它为生态运动所倡导的持久的见解提供了哲学和意识形态方面的根源。”那么,基于生态系统的生态哲学,与当下流行的哲学观点比较,存在哪些差异和不同呢?   一、研究对象不同   当代哲学,其研究对象主要是宇宙或物理世界,其基本品质是普遍性。黑格尔说:“哲学以思想、普遍者为内容,而内容就是整个的存在。”[1]罗素也说过:“当有人提出一个普遍性问题时,哲学就产生了,科学也如此。”“提出普遍性问题就是哲学和科学的开始。”[2]这个以整个宇宙、以物理世界为研究对象,以进入抽象概念的王国为最终目标的学问,西方现当代哲学家称之为“物理哲学”或“概念哲学”。近半个世纪以来,人们学习的哲学基本上属于这种“概念哲学”框架。基于生态系统的生态哲学则不同,生态哲学以自然界的生物、生命和生态系统为研究对象,小到生命个体,大到生物圈,人们看到的不再是简单和僵硬的物质的存在,而是处处激荡生命活力的万千物种和生生不息的生物圈。正因为研究对象的不同,显然,生态哲学的范畴不能仅仅停留在物质、运动、时间、空间等范畴上,提出系统、层次、结构、过程、“0”等范畴,以阐释生命和生态现象,已成为必然的了。基于自然生态系统的生态哲学,其研究的对象比物理世界小,但比人类社会大。生态哲学的研究对象介于物理世界和人类社会之间。因而生态哲学抽离的概念、理念和法则,既不同于物理哲学,也不同于社会哲学、经济哲学、宗教哲学、文化哲学等。生态哲学要思考工业化进程中严峻的生态环境下人类最基本的生存状态和生存权利,以及人类对自然所应担当的责任和义务。这种责任和义务的担当将维系着一个完整和健康的地球生物圈的存在,因为这个存在对人类当下、人类世代和人以外万物的生命都至关重要。   二、主客关系不同   当代哲学对世界万物的看法基本是“主体–客体”关系。以我为主体、主导,我以外的世界万物为客体、客观。人(主体)凭着对事物(客体)的认识,征服客体,使客体为我所用,从而达到主体与客体的统一。西方哲学把这种关系叫做“主客关系”或“主客二分”。其特征是:①外在性。人与世界万物的关系是外在的。②人类中心论。人为主,世界万物为客,世界万物处于被认识、被征服的对象地位。③认识桥梁型。通过认识,在彼此外在的主体和客体之间搭起一座桥梁,以建立主客的对立统一[3]。自鸦片战争以来,我们向西方学习的就是“主客二分”,或称主体性哲学。这种哲学以人为主导,发挥人的主体性、能动性和创造性,是工业社会生产力发展的极大内在动力。而生态哲学则秉承天人合一的基本范式,认为自然或地球生物圈是本,是大系统;由自然派生的人类社会是末,是小系统。人类认识自然,自然也在认识人类。“我看青山如粉黛,料青山看我亦如是。”自然也应是主体,也能审视人类,这就是主体间性,即从万物一体立场出发的整体性哲学。“一个极其重要的真理被遮蔽了,上帝虽然死了,但自然没有死,无限的、无为而无不为的大自然才是最高的主体。”[4]当自然被确认作为主体,传统哲学的主客互位,自然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再是外在性,而是互为内在性。人寓于世界万物中,世界因人“灵明”而成为有意义的世界。自然万物不再是被征服的、被动的客体或对象。自然与人之间构成负责任的友好共处关系。人生活在天地万物中间,与天地万物相通相融[3]。这就是天人合一或万物一体。当代哲学以人为本,人为主体;生态哲学倡导以自然为本,主客互见。两者看似矛盾,其实只是视域不同。因为以自然为本,维护生物圈的稳定,恰恰在最大程度上和根本上体现了以人为本,两者殊途同归。   三、认识路径不同   “一分为二”或“二分法”是人们认识事物最简约和最基本的一种方法,西方哲学叫“对立统一”规律,中国古典哲学称“一阴一阳之谓道”。任何事物都有正反、阴阳、有无、难易、高低、上下等两个方面,包含相互对立、相辅相成和相互转化3个含义。但生态哲学认为,面对多样复杂的生态世界,仅仅用对立统一法则(二分法),往往只看到矛盾对立的双方,而生态系统是一个庞大复杂的系统。因此,生态哲学不但要讲二分法,还要强调三分法和多分法。三分法的“三”,即为中介。“三”既指空间上生物发展的中间环节,又指时间上生物进程的中间阶段。“一切都是经中介连成一体,通过转化而联系。”[5]例如介于植物与动物之间的微生物,介于大气圈与岩石圈之间的水圈,介于海洋与森林之间的湿地,即为三[6]。在自然界,“三”不是一种虚构,而是活生生的一种生命存在,一种生态存在。没有微生物的分解,返回自然,让出生态位,能开始新一轮的生命轮回和创生吗?一切都成于三,三是个基本数。面对生态世界,还要强调多,强调多分法,研究一与多的对立统一,否则,将无法解释包括物种、遗传基因和生态系统在内的生物多样性。而生物多样性恰恰是人类赖以生存的依托和基础。一个系统总包含诸多子系统和因素,多分法就是生命在层次或系统范畴的一种表述。然而,不管是二分法(一分为二)、三分法(一分为三),还是多分法(一分为多),最终要归一,回到系统。用科学和系统方法,统筹兼顾,解决人类面临的问题,实现经济社会发展的全面、协调和可持续性。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用现代话表述即:一元太极,阴阳两仪,涵三盖一,多样统一。最后又一统于一,归返道,归返自然,这便是生态哲学。   四、基本范畴不同   当代哲学以宇宙或物理世界为研究对象,描述的是一个有形的、实在的、显现的世界,“物质”和“存在”是其基本范畴。正如黑格尔说:“什么地方普遍者被认为无所不包的存在……则哲学便从哪里开始。”[1]而生态哲学描述的生命和生态世界,既重视生,重视有形的、实在的、显现的生命,还注重死,强调否定、清除和隐蔽的一面。这就需要提出“0”这一生态哲学的范畴。恩格斯对“0”的阐述是:“零是任何一个确定量的否定,所以不是没有内容的。”[7]任何数乘以“0”都等于“0”,因此,“0”是对任何数的否定和清除,呈现一个无形的、空的、隐蔽的世界。但这个无形的、空的、隐蔽的世界“不是没有内容的”,这个无形的、空的、隐蔽的世界正是人类赖以生存的生物圈。世界万物正是从无、从空、从“0”中产生的。“0”的另一含义是循环,即是从起点到终点闭合的圆圈,一个重复的循环。一个“0”,又是从起点到终点的不闭合的圆圈,一个上升的循环。死—生—死,消—长—消,否定—肯定—否定,这就是过程,生命和生态不断持续的过程。自然界除了物质循环、能量转换和信息传递外,什么也没有。生命即过程,循环即过程。自然生态系统之所以能生生不息,充满活力,在于系统内物质、能量和营养的循环。没有系统本身的循环,就失去生命本身;没有系统与外界的联系,就失去生态本身[6]。工业社会存在的诸多生态问题在于缺乏良性循环,21世纪的关键词是循环,即把不可逆转为可逆,化废为宝,把工业社会的所有弃废物(三废)回收、分类,重新进入生产流程,进行循环,这样,一切问题将迎刃而解。循环经济和循环社会将是未来经济社会的基本模式。#p#分页标题#e#   五、遵循规律不同   当下是经济社会,经济与社会是重头戏,其目标是满足人们日益增长的物质和文化需求。故要求人们遵循经济规律、政治规律、社会规律和文化规律。而生态哲学则认为,在经济社会这一大系统(技术圈)的背后,还存在一个更大的系统(生物圈)。人们除了物质和文化需求之外,还有水、空气、良好环境等生态需求。因此,人类社会不但要遵循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等规律,还要遵循生态规律。生态规律是大规律、总规律,其他规律包括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等规律属子规律,都应服从于生态或自然大规律和总规律。台湾师范大学曾仕强教授说,凡是符合自然的,顺应自然规律的,最终会被认为是正确的。师法自然,从本质上说是按自然规律办,而不是去违背它。“当人类安排自然时,自然未必这样想。”[6]顺其自然、适应自然、遵循自然规律,这是最大的科学。不能贪图求快,不能企图走捷径。如在营林方面,人工林树种单一,生态脆弱,暴露出人类的浮躁和浅薄。而天然林树种多样,结构稳定,显示出自然的厚德载物。自然按既定的轨迹运行,虽相互捕食,但互相制约,结构均衡;虽速度缓慢,但精雕细琢,每一物种都是精品。自然不但演化出生物圈,还创造出生物多样性,诞生有理性的人类。自然才是真正的大师,人类只是工匠。自然制定规律、规则和标准,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只是自然的模仿者和守望人。   六、功能定位不同   当代哲学十分重视学习哲学的目的,认为学习哲学的目的不仅在于解释世界,更重要的在于改变世界。强调发挥人的主体性、能动性和创造性,把改造世界看成哲学的主要功能定位。而人类改造世界的集中呈现便是建构人工系统———技术圈,这是自然界人工化的伟大成果,人类的生活从此变得便捷和丰裕。但生态哲学认为,把人的功能定位为改变或改造世界是单一和有害的。维护地球生物圈的稳定性,才是人类最重要的任务。且人类在认识和利用自然时,不但要遵循生态规律,还要受到生态阈限的限制。“自然是明智而宽容的,在创造人类之初,对此已作了预设,留下一定的生态阈限,以供人类享用。”[6]这就是说,自然界的一切并非都要改造和人工化,提供人类改造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自然,天然林、自然保护区、湿地、荒野、深海、冰川等,则不能触动,自然本底资源不能触动。即使对低产田、低产林进行改造时,也应在保持整体生态稳定性原则下进行。自然是主宰,自然是本底、本源和根基,人类只是自然的一种派生。人类要理性约束自己,把自己的功能定位在自然允许的生态阈限内,不能让人工系统无限制扩张,不能企图去一味改造、征服和控制自然。雷切尔•卡逊说:“‘控制自然’这个词是一个妄自尊大的想象产物,是当生物学和哲学还处在低级幼稚阶段时的产物,当时人们设想中‘控制自然’就是大自然为人类的方便有利而存在。”[8]显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三分人类,七分自然。一定要留足自然领地,严格控制人工系统的范围,处理好严禁、限制、重点和优化4个开发空间的关系,不能对一切自然都进行改造和人工化。因为“其‘人化’的自然本质是人的作用从自然中获得‘负熵’,一旦不能从自然中获得‘负熵’,而自身的熵增达到一定程度时,不仅‘人化’会完结,而且整个有机体也将灭亡”[9]。这就是说人类的生存需要自然生态系统提供“负熵”,否则将不能保证人类有一个稳定安全的环境,人类固然需要人工系统,但什么都人工化了,人类离世界的末日也就不远了。   七、价值取向不同   当代哲学认为,自然的有用性是通过人类的劳动实现的。劳动是一切价值的源泉,自然仅是人类劳动的对象,价值是人创造的。而生态哲学认为,自然本身在创造价值。那种认为人能创造价值、劳动是价值源泉的看法,显然是从人类中心主义立场所作的价值判断。在人类出现之前,地球就形成完整的生物圈,演化万物,默默地创造价值。实际上,通过采集自然资源,所获得产品的经济价值只是自然价值很少的一部分。自然界很大的一部分价值体现在生态效益上。以森林生态系统为例,据北京市用替代法调查,森林的生态价值是其经济价值的13.3倍。其次,自然创造的价值形态多种多样,且与生态环境相吻合,而人工制造的单效益价值,往往顾此失彼,给环境带来负面效应。当下全球气候变暖,就是这种负面效应集中的灾难性后果。根据罗尔斯顿《环境伦理学:自然价值和人对自然的责任》一书,自然价值有13种类型[10]。除经济价值外,自然还有支撑生命、维持生物多样性、消遣、科学、审美、历史、宗教、文化,以及塑造性格等价值。人类控制的系统并不诞生文明,文明保存在荒野之中。需要指出的是,当下人们在对价值取向进行判断时,多数以经济或社会的可行性为标准,而忽视或忽略自然(生态)价值的客观存在。这就是说,当经济或社会的需求与自然或生态需求相矛盾时,总是以经济或社会的价值取向作为评判标准。然而,生态哲学与此相反,认为不符合自然规律、不符合生态价值取向,终究会是错误的。自然的方向、生态的方向,决定人类的命运和方向。以人类为中心不是唯一的价值取向,以生态为中心才是最终的价值评判。以生态为中心,有了完整的地球生物圈,有了人类安身立命之地,就什么都有了。而这最终有益人类,并为人类的崇高目标服务。   八、观察视野不同   当代哲学注重物质世界,关注技术圈。因为崇尚科技,信奉增长,鼓励消费,用价值杠杆撬动财富,的确能带来社会繁荣,维护民众的切身利益。随着全球经济的一体化和信息网络的全覆盖,地球变得越来越小。而以全球气候变暖为标志的生态环境危机的严峻性,逼使人类愈来愈感到仅仅注重物质世界或技术圈是远远不够的,人类生命共同体必须向生物圈延伸。这就是说,要扩大人类生命共同体的边界。当地球村越来越小时,人类生命共同体则越来越大。这是生态哲学与当代哲学的一个很大区别,伦理道德必须向人以外的万物生命延伸。人类生活在两个世界中,即他所继承的生物圈和他所创造的技术圈。杨通进博士将其细化为四界:“可以把人类环境区分为人类中心界、动物福利界、生物平等界和生态整体界。”[11]人类中心界的理念表述是人类中心主义,动物福利界的理论表述是动物解放论与动物权利论,生物平等界的理论表述是生物中心主义和敬畏生命论,生态整体界的理论表述是生态中心主义、大地伦理学与深层生态学。这就是说,在城市和乡村等人类居住地,实行人类中心主义、以人为本或人道主义;在野生动物栖息地、动物救护中心和动物所在地,实行动物解放与权利论,或兽道主义,但人类又不能与之过于亲近;在植物和一切生物存在的地方,实行生物中心主义,敬畏一切生命,但人类自身又要与之保持适当距离;在由水、土地和大气组成的生物圈,实行生态中心主义、大地伦理学和深层生态学,但人类又不能与之等同。总之,分类划分、保持距离、各得其所、相互制衡、共生共荣[6],这是人类的态度,也是生态哲学与当代哲学的差异。#p#分页标题#e#   九、终极目标不同   生态哲学既看到自然界错综复杂的捕食与被捕食的食物链关系,你死我活、优胜劣汰、相互竞争的一面,也看到生物间为了生存,存在妥协和解的另一面。“活着,让他人也活着”(liveandlive)[10],这是自然界与竞争法则并存的共生法则。至此,我们才能领略到精彩而又神奇的生物世界,这是生物多样性为人们提供的绚烂图景。这便是生态哲学中“和”的理念或目标。“和”即是“和而不同”,不排斥差异与矛盾,不排斥对立与竞争,相反,“和”的理念认为差异(矛盾)与竞争(斗争)贯彻事物发展过程的始终。“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没有矛盾与竞争,一切都雷同和模式化,生命就停止了。但“和”的另一命题是“和实生物”。系统协调和谐,万物由此滋生。“和而不同”凸现生物的可分性和多样性,凸现竞争;“和实生物”凸现生态的系统性和整体性,凸现和谐。从系统角度,没有最好,只有最佳。无论是竞争,或者妥协都是手段,只有系统内各因素的协同和谐与共处共生才是目的,也是生态哲学追求的终极目标。但要保持“和”的鲜活和恒在,需要在生生不息的生命循环和世代交替中实现。这又是“周行而不殆”。自然界的万物生命,谁都不是永远的胜利者和最后的终结者。由死而生,由生而死,这是生命的既定,也是生态的归宿。和谐是中华民族不变的理念和终极的追求。今日,我们对内提出和谐社会,对外倡导和谐世界,“和”的理念已深入人心。正如季羡林先生所言,“和谐”这一伟大理念是中华民族送给世界的一个伟大的礼物,希望全世界都能接受这一“和谐”理念,那么,我们这个地球村就可以安静许多。   将生态哲学与当代流行的哲学观点进行对比分析,不难看出当代哲学的生态转向,这种转向集中到一点,就是从人类中心主义转向生态中心主义。但是,当下全球尚处在经济社会发展的重要时期,我们不能因当代哲学的生态转向,要求人们一下子转到以自然为本的立场,一概摒弃或拒斥当下哲学的一些观点。当代哲学的生态转向,只是要求人们转向视角,开阔思路,以一种更宽广的视域看待人类面临的生态环境问题,例如强调三分法、多分法、系统方法,这显然补充了二分法,使对立统一规律的内容更为丰富和精彩。提出以自然为本、生态中心主义(非人类中心主义),并非拒斥以人为本和人类中心主义,而是诉求人类从自然的意志和立场出发,对自然采取更加认真和负责任的态度。而生态环境的改善,最先获利的依然是人类。倡导天人合一,把天(生物圈)摆在先于人类的位置,并非否定人在当下的地位和作用,而是用主体间性看待自然,尊重自然意志,由自然立法,更能符合自然规律,敦促人类按自然规律办事。当代哲学的生态转向显然不是一个排斥另一个。在这里,人们既看到差异、矛盾和冲突,也看到差异中的同一、矛盾中的化解、冲突中的融合,以及否定中的扬弃、回归中的超越。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先进的资本主义国家已提供先例,而发展中国家在发展经济的同时,如何避免环境污染,不再重踏先污染后治理的老路,逐步跨进资源节约型与环境友好型社会,在世界范围内并无先例,这是当下及未来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全球性的困惑和难题。当代哲学的生态转向,企望在生态文明视域下,从哲学层面,提供新的理论视角和哲学思维,为在保护与利用、经济与生态、生产与消费、自然与人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一个合适的度、一种科学的增长方式和合理的发展模式。如果我们不能这样,一味崇尚增长,囿于物的世界和技术圈,不能转身敬仰天地,一任气候变暖和生态恶化,那么,一旦支持技术圈的生物圈崩溃,人类业已取得的一切,将失去其终极意义,这是现实,并非危言耸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