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翻译理论与译作创新

文学翻译理论与译作创新

 

许渊冲在近七十年的文学翻译生涯中,尤其在中国古典诗词译英、法实践中,进行了一系列理论创新,有许多闪光的示范性的创新译例。“无论就翻译实践,还是就翻译理论而言,许先生都有很高的成就,他先后译了几十部书,把英、法的许多文学名著介绍给中国读者,又把中国文化的精萃《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元曲,还有诗词等译成英文、法文,有的还被收入外国文学经典丛书,这在国内是第一人,为中国文化登上世界文坛宝座开辟了道路。关于翻译实践,拿钱钟书先生的话说‘足下译著兼诗词两体制,英法两语种,如十八般武艺之双枪将,左右开弓手矣!’”①本文仅从理论创新、创新译例两方面展开讨论。   一、理论创新   许渊冲在继承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在翻译理论上进行了一系列大胆的创新,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在新形势下更新翻译的标准   许渊冲认为,严复早在1898年提出的被后人奉为翻译标准的“信、达、雅”,今天已经不适合了。“严复生活在使用文言文的时代,所以文要古雅;到了使用白话文的今天,‘雅’就不能再局限于古雅的原义,而应该是指注意修辞的意思了”[1]35。   他认为“雅”不再指古雅,而是指优雅或优美。“根据我自己的翻译实践,我认为严复的‘信、达、雅’到了今天,可以理解为‘忠实于原文内容,通顺的译文形式,发挥译文的语言优势。’”[2]23“在我看来,‘信、达、雅’三字经可以理解为‘信、达、优’。优就是发挥译语优势,就是用译语最好的表达方式,用富有意美、音美、形美的词语,换句话说,‘优’就是‘美’”[2]前言。早在1981年许渊冲就提出“忠实于原文的内容,通顺的译文形式,发扬译语的优势,可以当做文学翻译的标准。”并说“译者越能发挥译文的语言优势,越能优化译语的表达方式,译作就越好”[3]137。他认为“信”是翻译的本体论(What?)“达”是方法论(How?),“雅”或“优”是目的论(Why?)[2]231。   (二)摒弃对等论,提出优化论   许渊冲说:“由于西方文字多是形合文字,90%以上可以对等,所以西方翻译理论家提出了对等论(或等值论,等效论..),但中文是意合文字,只有大约40%的中文可以合西方文字对等,”“所以应该发挥译语的优势,也就是用最好的译语表达方式,这也可以简作‘优化论’”。   “对等论重真(或似,或忠实);优化论重美(文学语言)”[3]5。他又说“高健在《外国语》总第90期说得好:‘等价等效说比较更适合与以资料为主的科技翻译,而不太适合于语言本身在其中起着重要作用的文学翻译,换句话说,它更适合于整个翻译阶段中较低层次的翻译,而不太适合于较高层次的翻译。’”   (三)用韵体译诗,提出译诗的“三美论”,即意美、音美、形美(意美以感心,音美以感耳,形美以感目)   “三美论”是说译诗意思要和原诗一样能感动读者的心,一样有悦耳的韵律,还要尽可能保持原诗的形式(如长短、对仗等)。许渊冲说:“在我看来,最重要的是‘意美’,其次是‘音美’,再其次是‘形美’。换句话说,押韵的‘音美’和整齐的‘形美’是必要的条件,而‘意美’却既是必需条件,又是充分条件。因此,在翻译唐诗的时候,我要用‘深化’、‘等化’、‘浅化’的译法,尽可能传达原诗的意美;用‘双声’、‘押韵’、‘抑扬’的方法来传达原诗的‘音美’;用英诗格律来传达原诗的‘形美’”[3]131。(基本上用一轻一重的抑扬格,把五言译成八个音节,七言译成十二个音节)在译诗“三美论”的基础上,许渊冲又提出了《译诗八论》——(1)译者一也:翻译时译文和原文矛盾的统一(理想);(2)译者依也:文学翻译要依其精而异其粗(常道);(3)译者异也:文学翻译可以创新立异(变道);(4)译者易也:翻译要换易语言形式(方法论);(5)译者艺也:文学翻译是艺术,不是科学(认识论);(6)译者怡也:文学翻译要能怡性悦情(目的论);(7)译者意也:翻译要传情达意(8)译者益也:翻译要能开卷有益。这样就把作为文学翻译理论重要组成部分的诗歌翻译理论更加系统和全面了。   (四)用简单的公式诠释科学与艺术、译词与译味、真与美的关系   许渊冲指出,“科学研究1+1=2;3-2=1,所以西方科学派提出‘对等’、‘等值’、‘等效’、形似直译的理论。艺术研究1+1>2、3-2>1;因为意大于言,所以中国艺术学派提出意译和神似,发挥译语优势的理论,也就是说,译者可以译出原文内容所有,原文形式所无的词语。因此,文学翻译的公式是1+1>2”[1]28。他在《追忆逝水年华》中文本里说:“科学研究的是‘真’,艺术研究的是‘美’。   科学研究的是‘有之必然,无之必不然’之理;艺术研究的是‘有之不必然,无之不必不然’之艺。”在英文本中又说过:“中国诗词往往意在言外,英诗却是言尽意穷。”他并且以“春蚕到死丝方尽”为例说:“如只表示春蚕到死才不吐丝,那是1+1=2,如还表示相思到死才罢,那就是1+1=3;如再表示写诗要写到死(做事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更是1+1=4了”[1]29。许渊冲还针对“译诗是得不偿失、甚至是有失无得”论调,用图解的方式和大量译例,说明再创论和以创补失的重要性和必要性。#p#分页标题#e#   (五)提出再创论和以创补失论   郭沫若说,文学翻译与“创作无以异”,“好的翻译等于创作,甚至超过创作”,许渊冲据此提出“创造性的翻译”,他说“在我看来,翻译要使读者愉快,得到美的享受,犹如原作者在用译语写作,这就是再创作”[2]234。“只有用再创的方法才能解决真与美的矛盾”[3]21。他在评论Pound的翻译的《落叶哀蝉曲》把汉武帝的宠妃的阴魂比作一片依恋门槛的湿树叶(Awetleavethatclingstothethreshold)时认为,该译文“发挥了本国语的优势,为求美,甚至不妨失真,这种译法解释了求真和求美的矛盾,甚至打破了创作和翻译的界限,可以说是一种创造性的翻译。不过,这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译作应该是好的文学作品,丰富了译语的文学”[2]258。“至于翻译创作的共性,我曾把创作和翻译都比作绘画,创新以现实为模特,翻译不能只以原作为模特,而要以原作所写的现实为模特”[1]437。“语言学派译论只谈‘不逾矩’,却不谈‘从心所欲’,这就抹杀了文学翻译的创造性”[1]438。   许渊冲还说:“创造性的翻译并不是绝对自由,它创造的应该是原文深层内容所有、原文表层形式所无的东西”[2]7。许渊冲在谈到“情韵义”时指出,因为中国诗词的词语富有情韵美,而西方对等的词语只能译出这些词语“本身原来的意义”,无法译出“诗化的各种情感和韵味”,所以只有用再创的方法才能解决真和美的矛盾[3]21。在另一篇文章他又说:“在我看来,译诗是有得有失的,如果得不偿失,那就应该以创补失”[3]14。   (六)主张文学翻译应创造美,提出以“美”为核心的文学翻译理论   许渊冲曾经批评有些作品“求真不足,求美有余”,但是在更多情况下,则是责备译文中过分强调忠实于原文,而没有发挥译语本身的优势。因而译得不美。他说“从宏观看来,‘美’与‘真’是统一的,所以英国诗人济慈说:美就是真,真就是美。应用到文学翻译上,翻译的作品一般说来是美的,把美的作品译得不美,那是最不忠实最失真的[1]441。又在《钱钟书研究》中说“诗是本体,译是方法。诗要求美,译要求真;如果把美的诗译得不美,那不能算是存真;而应该在不失真的条件下尽可能传达原诗的美”[1]386。“如果他因为求美而失真,那和我的观点不同,我要求在不失真的情况下求美”[1]441。他又说“‘真’是文学翻译的必需条件,是个对错问题,不真就不对,真却不一定好,所以只是一个低标准;‘美’是文学翻译的充分条件,是个好坏问题,不美的译文不一定算错,但美的译文却是更好的译文,所以是高标准。一般说来,文学作品应该是美的,如把美的文学作品译得不美,那也不能算是忠实,不能算真,所以似而不美的译文不能算是文学翻译,更不能算是翻译文学。换句话说,文学翻译如只求真,那说明译者还在必然王国奋斗挣扎,以求生存;文学翻译求美,则说明译者已经超越必然王国,在自由王国中得心应手,寻求享受”[3]5。在谈到典故如何翻译时,他说:“文化中的典故最难,如果直译,即使能够存真,也往往不能存美;如果意译,即使能够存美,又往往难免失真。存真的译文可以使读者‘知之’,存美的译文可以使读者‘好之’,只有既不失真,又能存美的译文,才能使人‘乐之’。诗词翻译应该在尽可能少失真的前提下,尽可能多保存原诗的美。   存真的翻译可以介绍外国的文化,存美的翻译才能使外国的文化归化为本国文化”[3]129。许渊冲指出:“对于文学作品说来,‘美’的倾向甚至比‘真’的倾向还更重要。因为文学作品是写人的,一定要写得动人,写得能打动人心,但是如果只写得真实,并不一定能引人入胜,扣人心弦”[3]287。   (七)提出“深化、等化、浅化”的方法论   许渊冲说“翻译可以算是‘化学’。化就是原作者用译语的写作。文学翻译是化原文为译语的艺术,是化原文之美为译文之美的艺术。用的方法,我看主要是等化、浅化、深化三种。”他认为,浅化就是避短,深化却是扬长,等化也可以说是半扬长半避短,最好的译文要能深化,其次要求等化,即使是浅化,也要求浅化得更可能深一点。“三化”是文学翻译的方法论,所谓“深化”,包括特殊化、具体化、加词、一分为二等等译法;所谓“浅化”,包括一般化、抽象化、减词、合二为一等等译法;所谓“等化”,包括灵活对待、词性转换、正说、反说、主动被动译法。按照许渊冲的解释,透过原文的表层形式,进入原文的深层内容,就是“深化”的译法;把深奥难懂的原文化为浅显易懂的译法,就是“浅化”的译法。   (八)发挥译语优势论   许渊冲认为“两种文字有时可以对等,那是均势;如果不等,那时一种文学就有优势或强势,另一种文学却处在劣势或弱势的地位。”中文的优势就是精炼含蓄,英文的优势就是精确严密。因此在翻译的时候,应该尽可能发挥译语的优势,改变劣势,争取均势。换句话说,中英互译时,一定要扬译语之长,避译语之短。它同“竞赛论”一道突破了翻译“以信为本”的传统观念,标举译者的创新意识[4]。   (九)把其他学科领域的最新成就应用到文学   翻译理论上,提出了翻译的超导论、化学论、克隆论等许渊冲指出,超导论(theoryofsuperconductivity)在翻译学上,译文传达的信息和情感没有损失,甚至超过原文,也是超导。超导论是译文可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理论根据。化学论:文学翻译是把一个国家创造的美转化为另一个国家的美,甚至是全球美的艺术。译著应该是原作者用译语的创作。#p#分页标题#e#   化学变化之后可以产生新的品种,翻译之后也可产生新的作品,这可以称作再创论的根据之一。克隆论(CloningTheory):在文学翻译中,把一种语文的优质基因移植到另一种语文或同一种语文中去,使它优化,也就是克隆论[1]466-467。   许渊冲“美化之艺术,创优似竞赛”的“翻译十论”,既指出了翻译的目的,也提出了翻译的方法。他指出,翻译是一门艺术,是两种语言和文化的竞赛,用“化”(深化、等化、浅化)和“创”(再创论和以创补失论)的手段,发挥译语的优势,扭转劣势,争取均势,译出重神似而不重形似的意美、音美、形美的诗文,让读者知之,好之,乐之。许渊冲所倡导的中国文学翻译理论是解决拥有十多亿读者的中文和近十亿读者的英文互译的理论,因此可以说是世界上最重要、最先进的文学翻译理论。   这个理论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超导论、克隆论等),强烈的中国特色(从孔夫子到钱钟书),海纳百川,兼收并蓄的包容性(奈达、柯勒律治及西方“等值论”),理论与实践完美结合的实用性。其核心就是“优”(发挥译语优势)或“美”(意美、音美、形美)。许渊冲曾经说过,“信、达、雅”重点是“雅”,“雅”的提出标志着中国文艺学译论的开端,而“雅”即“优”,即“美”。我在《文学翻译应创造美-评许渊冲诗歌翻译的理论和实践》一文中说过“他的文学翻译理论拨正了中国文学翻译的方向,他的大量译作成为这种理论身体力行的典范。”许渊冲以“美”为核心的文学译论可以概括为四点:(1)科学派重“真”,艺术派重“美”;(2)求“真”是低标准,求“美”是高标准;(3)把美的作品译得不美,不能算是真;(4)从宏观上看,真和美是统一的。   二、翻译创新实践   许渊冲坚持理论产生于实践,反过来又指导实践并受实践检验的观点,从22岁翻译英国桂冠诗人德莱顿的诗剧《一切为了爱情》起,在文学翻译的广袤大地笔耕不辍,译诗不止,在翻译的实践中,提出和提升文学翻译理论,又通过翻译实践检验自己的理论并逐步使之趋于完善,产生许多闪光的示范性的创新译例。   (一)译出“空间结构”,使两种语言和文化实现统一   下面选用李清照《声声慢》的部分译文,并与许渊冲的译文作一比较,从中可以体会出中英两种语言的千差万别以及翻译时译出“空间结构”(即诗的每一行之间的微妙关系)的重要性。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从表面上看,译文形式与原文内容“统一”了,实际上,相差十万八千里:原文“寻寻觅觅”的主语是词人自己,这里译成祈使句,意思是:你去寻吧,你去找吧。既不忠实,也不通顺,只有一些孤零零的单词的堆砌,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内在联系,原词押韵多用急促的词“觅”“戚”等,译文用的也是短[i]韵:it,fit;drift,swift.“miss”同“觅”,“cheer”同“戚”之音相近。译文得抑扬格的音步,做到了音美;重复了“I”“what”“so”“cup”,传达一点原诗的形美;更突出的是行与行之间的内在联系即“空间结构”清楚明白地表达出来,做到了意美。汉译英不得不考虑译语的特点,这个译例值得我们学习参考。   再看马致远《天净沙》的原文和两种译文。“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第一种看起来简练,实际上只是一堆名词的罗列,没有译出其中的内在联系。许译译出了它的空间结构,写出了乌鸦绕树觅枝之景,转达了游子思乡之情。   (二)发挥译语优势   《为女民兵题照》“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   (三)以创补失   这种“以创补失”的译例俯拾皆是,先看看杜牧的《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清明”二字未译出,这是“失”,但用“哀悼逝者那天”来解释,通俗易懂,这是“得”。第二句“断魂”没有译出来,译为“心碎”,但在第三句用“借酒浇愁”之辞来补第二句“断魂”之意,这叫创,以创补了失。   他译李清照的《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不肯过江东”一句没有译出来这是失,却说是项羽在他的士卒为他流血牺牲之后,无脸见江东父老,不肯苟且偷生。这就是得,以创补了失。再以刘禹锡的《竹枝词》为例,原词和许渊冲的英译如下: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最后两句的中文“晴”和“情”是双关语。译成英文让英美读者看懂并非易事。许先生用“asas”结构把两个意思连接起来,虽然钱钟书先生戏称为belleindele(法文,意为不忠实的美人)但平心而论,许译基本上传达了原文的内涵,而且照顾到音韵美,已经令人叹为观止,这是再创的译例。   (四)译出“三美”   辛弃疾的词《卜算子》:“刚者不坚牢,柔者难摧挫。不信张开口角看,舌在牙先堕。”   用齿舌相依的形象,说明东西文化应该刚柔互补。#p#分页标题#e#   陆游《钗头凤》第一节:“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五)等化、浅化、深化   “三化”源于钱钟书的“化境”说,是许渊冲独创的文学翻译方法论,也是一种意译的方法,目的是要扭转劣势,争取均势,发挥优势,最后让读者“知之,好之,乐之”。他认为,“增删更易”译者可以有变通的自由,变通也就是等化、浅化、深化。   1984年,中国翻译公司出版了他的《翻译的艺术》。同年,许译《唐诗一百五十首》出版。1992年提出“译诗八论”“文学翻译十论”。许渊冲用英法语译中国古诗三千余首,其中《楚辞》墨尔本大学美国学者说:当称英美文学高峰。《西厢记》英国智慧女神出版社说:可和莎士比亚比美。法文译著《中国古诗三百首》,诺贝尔文学奖评委说:是伟大的中国传统文字的样本。许渊冲有一个心愿,就是要弘扬中华文化,为国争光。他说:“现在,世界上有十多亿人用中文,也约有十亿人用英文,因此,中文和英文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两种文字。如果能够建立中英互译的理论体系,开创中国学派的翻译理论,那对东西方的文化交流应该是个重大的贡献”[2]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