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考古学性质与思考

美术考古学性质与思考

 

20世纪西方现代考古学在中国的传播与发展,不仅大大增加了获取资料的手段,使得研究资料与日俱增,我们对古代社会的认识日渐丰富,而且考古学的发展冲击着学术界,对相邻学科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对于艺术史学来讲,考古学不仅扩展与丰富了艺术史研究的对象,而且从方法、理念等层面影响着艺术史研究。美术考古学①在艺术史学界的提出可以视为艺术史研究边界的不断扩展和延伸与考古学发生碰撞而产生的新的学科增长点。由于美术考古学的交叉属性,其与美术史研究、考古学研究在对象、方法、目的诸方面有着部分重叠,然而更多地则表现出一种有别于考古学和美术史学研究的独特模式。因此,梳理美术考古学的产生、性质及其与美术史学的关系,既有利于认清美术考古学自身,也有利于美术史研究边界的讨论。   一、“美术考古学”的由来   美术考古学一词在中国的出现要追溯到上世纪20年代末。1929年,郭沫若根据滨田耕作的日译本,将德国学者米海里司的著作EinJahrhundertKunstarchaologischerEntdeckungen翻译为中文,并沿袭了日译本《美术考古学发现史》的题名。后来该书再版时改用《美术考古一世纪》。从此,“美术考古学”一词开始在中国出现。值得一提的是,无论是米海里司,还是郭沫若均未对“美术考古学”的定义做进一步的说明和解释,书中也未涉及任何关于“美术考古学”的理论构想。米氏仅仅在序言中提及“美术考古”时,作了如下说明:“‘锄头的考古学’与其收获是本书叙述的对象。而且‘考古学’的名称在这儿是‘美术考古学’,不带美术性质的单纯的文化的产物,只是时时言及而已。”[1]尽管在20年代末,美术考古一词已经出现在中国的学术界,然而美术考古的研究并未自觉展开,学者们基本上是在两条路上分别前行。一方面考古学传入中国不久,其主要的目标是寻找地下材料,为历史研究服务,所以早期的考古学基本上是历史学的附庸,考古工作者发掘出的美术品基本上是为或证实或补充或否定古史传说或文献记载。另一方面,中国美术史研究虽然已经开始了自古典形态向现代的初始阶段,但重点依然是对绘画史的系统梳理,而且以叙述性的史料为主,研究还不够深入。   直到20世纪中叶,美术史研究才开始逐渐利用考古发掘获得的丰富美术资料进行专史和专题研究,从而促成了相关研究的广泛性和深化。   40年代末50年代初,上海成立了“美术考古学社”,负责考古资料的收集整理工作。[2]   这是国内首次出现以美术考古命名的学术机构。大约同时,一些学者的研究也开始出现整合考古学与艺术史学的趋势,甚至一些著作开始冠以“艺术考古”或“美术考古”之名。②   其间滕固、岑家梧、史岩、冯贯一等人在利用考古资料撰写美术史方面取得了瞩目的成就,也有部分研究提出了内向观与外向观结合的研究方法,具备了初步的美术考古方法论的意义。但是他们在美术考古学研究上的不足同样明显:一是没有提出美术考古学研究所需要的理论与方法;二是分析美术考古资料的方法和所要达到的目的存在较为明显的局限。[3]   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这时期的学者并未自觉将考古学与美术史学的研究结合在一起,并从理论上去探讨美术考古学的相关问题。80年代以前学者视野中的美术考古研究还只是美术史研究的同义词和附庸,其研究的方法和目的基本上回归到美术史研究中,另外,对于美术考古学的理论构建则是自始至终未能进行的。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中国大百科全书•考古学》的出版1986年8月《中国大百科全书•考古学》出版,夏鼐先生在论述特殊考古学时,提到美术考古学,首次对“美术考古学”的研究目的、研究对象进行了说明,认为其是考古学的分支学科之一。随后出版的《中国大百科全书•美术》中第一次出现了“美术考古学”词条,该词条对夏鼐先生的论述作了进一步的阐述,对美术考古学的性质、研究对象、范围、方法、分类进行了详细的说明。这是第一次对“美术考古学”进行的全面说明,奠定了长期以来学界对美术考古学的认识基础。   进入90年代,关于“美术考古学”的思考与讨论日见增多,许多学者开始从美术考古全局的高度,自觉思考美术考古学的理论体系,针对美术考古学的概念、研究对象、研究方法、研究目的、学科性质诸问题展开了广泛的探讨。这些涉及学科层面的讨论标志着美术考古学开始作为一个学科而进入学术界的视野。更为重要的是,一些高校和科研院所纷纷成立的美术考古机构、高校设立的美术考古专业、专业刊物开辟的美术考古专栏进一步扩大了美术考古学的影响。不可否认,作为学科的美术考古学尚处于起步阶段,相关理论与方法还在探讨之中,争论与分歧构成了目前的主流。但是这些讨论与思考对于进一步认清“美术考古学”的学术性质、与相关学科的关系、推进美术考古学的研究无疑具有积极意义。   二、美术考古学的定位   如前所述,美术考古学自传入中国之始,便缺乏明确的界定,虽然近几年关于美术考古学的讨论日渐成为学术界的热点,但是争论与分歧依旧,特别是在美术考古学学科性质这一核心的问题上争论尤其激烈。目前学术界对美术考古学性质的认识主要存在两种相互对立的观点。一种观点主要来自考古学界,认为美术考古学是考古学的分支;另一种倾向认为其应当属于美术史学的分支,代表了艺术史学界的基本认识。这种对立表明,虽然大家共用“美术考古学”的名称,但是考古学界和美术史学界认识的侧重点并不同。从考古学的立场看,“美术考古学”与“宗教考古学”、“古钱学”、“古文字学”是并列的,都是“特殊考古学”,属于考古学的分支。   美术考古学是在考古学的框架下对美术遗迹和遗物进行的研究,只不过这些研究对象有些特殊罢了。但是美术史学界的看法恰恰相反,认为美术考古学是在美术史框架内对考古材料的研究,也就是说美术考古学的目标指向与美术史别无二致。针对“艺术史对抗考古学”的争辩,最近又有学者提出美术考古学有其“特定的研究对象和目的、学术共同体、特定的研究方法”,已经具备了成为独立学科的条件[3]。这些争论对于我们认识美术考古学的性质具有积极的启发意义,为正确认识美术考古学的性质奠定了基础。与此同时,这些分歧的存在,模糊了人们索求学科进步的视线。对美术考古学的合理准确定位成为美术考古学研究亟待解决的问题。#p#分页标题#e#   我们认为,要正确认识美术考古学的性质与归属须从两方面来考虑。首先是要从美术考古学的发展历史来考察。在西方,美术考古学是伴随着古物学的分化而萌发的,早期的考古活动主要是“美术考古”,这也是米海里司在《美术考古一世纪》的序言里说“‘锄头的考古学’与其收获是本书叙述的对象”,而“‘考古学’的名称在这儿是‘美术考古学’”的原因。值得注意的是在美术考古学产生与发展的过程中,参与者的身份往往是一些对艺术品有着强烈兴趣与爱好的人员。这些参与者一方面对于古典美术相当熟悉,另一方面他们也在不断的发掘中探讨考古学的方法与技术并促进了现代考古学的诞生。这一事实表明,美术考古学的实践主体须具备美术史与考古学的知识及相关的训练。而我国早期从事美术考古研究的学者,几乎全部具备这种素质。其次,要把“美术考古学”放在当前中国学术研究的实践中来考察其目标定位。当前,美术考古已经被认为是考古学的一个分支,这虽然是多数人的共识,①但并不恰当。我们知道美术考古的研究是一种跨学科研究,单纯从考古学的角度无法深入全面认知美术遗迹和遗物,这既是考古学研究的局限性,也为学科间的合作提供了空间。毫无疑问,尽管考古学的最终目的是全面复原古代社会,但这并不意味着单纯依靠考古学自身力量就能完成这一终极目标,还必须联合其他学科进行合作攻关。美术考古学的研究对象既然是具有美术性质的遗迹和遗物,其除具有一般实物资料的性质外,还具有美术性质,考古学的优势在于将其当成实物资料进行研究,对于其美学价值的认定与分析显得无能为力,因此有必要与美术史学者合作。从这个角度讲,在具体研究实践中并不存在谁主导谁的问题,只有相关的合作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之上,同时发挥各学科自身的优势,才能促进学术的进步与繁荣。无论将美术考古学倒向考古学和美术史学中的任何一方,都将是对另一方的忽略。   由此,从美术考古发生的历史、美术考古学的实践主体及具体研究模式来考察,美术考古学更像是一个连接考古学与美术史学的桥梁,其适当定位应当是美术史与考古学之间跨学科性质的一个交叉领域,而不是某个学科的附庸。   三、美术考古学与美术史的关系   由于美术考古学的交叉属性,其与美术史有着较为密切的关系。总体上看,两者的关系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美术考古为美术史研究提供了准确的实物资料   美术考古提供的材料主要是经过科学发掘而获得的美术遗迹和遗物,这些资料由于有明确的地层关系、确切的共存物品而具有年代确定、作品真实等特点。这一特点为美术史的进一步研究提供了可靠的美术实物资料。   (1)美术考古学的资料分析为美术史研究奠定了基础   美术考古学与美术史具有共同的研究资料,美术考古学利用地层学、年代学、类型学等方法对资料的分析研究,不但可以确定美术品的年代,复原美术品的组合关系,而且可以探究美术品的发展演变谱系,这就为美术史进行深入综合的研究打下了可靠的基础。   (2)早期美术史的建立主要得力于美术考古资料   在考古学传入中国以前,中国美术史的研究只注重绘画与书法,而绘画则只重卷轴而鄙薄壁画。这固然有文化传统的因素,然而更为重要的是资料的匮乏。考古学在中国传播和发展,提供了大批早期的美术资料,依靠这些材料,完整的美术史的建立成为可能。只要我们简单地比较一下20世纪初和20世纪末的两本中国美术通史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不仅史前美术史的写作全部依赖于美术考古资料,就是历史时期的美术史也因考古学材料的引入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且,由于考古学提供的资料种类之多,样式之繁,美术史的研究种类在广度上早已远远超出绘画史的单调格局。   (3)美术考古资料的大量出土不断充实和改写美术史   美术考古资料的复杂性及出土的偶然性,促使我们不断修正对中国美术史的认识。考古学所研究的过去所发生的事物,只是古人生产生活遗留下来的物品,这只占极小的比例。就连这极小比例的事物,也只有极少的一部分被考古学发掘出来。随着考古学的发展,会有更多的资料被发现,新材料的出现不仅丰富着美术史的框架与内容,有些还可能会改写原有的认识、修正已有的结论。例如过去我们对于辽代绘画知之甚少,甚至对于传世的辽画将信将疑。随着大量辽墓壁画及卷轴画《深山会棋图》、《竹林双兔图》的出土,不仅证实了辽画的时代风貌及高超技艺水平,而且弥补了文献记载的不足,对于传世辽画的鉴定提供了重要的参照物。源源不断出现的新材料,使得有些美术史学家不禁发出这样的感叹:“中国美术史(尤其是宋代以前)的撰写总是明显滞后于考古发掘,每年都有新材料使我们感觉到有修改美术史某些章节的必要。”[4]   2.美术考古学促进了美术史研究方法及观念的改进   除了提供可靠的资料,美术考古学的研究方法、研究结论对美术史研究都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在总结近三十年美术史研究的历程时,顾平先生提到考古学对美术史的影响使得美术史研究出现了新转向,具体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美术史研究对考古材料的利用;其次是美术史研究对考古学方法的借鉴,最后是美术考古学方法的形成。我们认为美术考古学的研究对于传统美术史研究在方法及观念上的影响主要有两点。   (1)美术考古学整体研究法的思路对美术史研究的启示。古代艺术品与生产、生活方面的种种资料,都是人类社会活动遗留下来的痕迹,多数情况下,都是共同依存的,构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美术考古学重视整体的研究方法,在关注美术品本身的颜色、质地、造型等方面的同时,也重视对其存在环境的研究。这种研究思路无疑对于传统美术史只重作品本身的做法有着启迪作用。   #p#分页标题#e# (2)美术考古学中的相对年代学与形制学的普遍应用,对美术史研究提供了特别有利的条件。年代学的研究不仅对于考古学至关重要,美术史研究中对作品时代的断定同样是前提条件。美术考古学中地层学的运用可以对美术品的相对年代做出判断,同时结合类型学的分析及利用自然科学方法,能进一步的断定美术品的绝对年代。特别是美术考古学中自然科学方法的引进,强调客观性的同时也减少了经验判断造成的误判,从而使得结论科学、严谨、更具说服力。这对美术史强调目鉴法是一个极好的修正与补充。方闻先生在进行书画鉴定和研究中,结合考古类型学与传统美术史研究方法总结出的“视像结构分析法”,便是对两个学科研究方法综合归纳与升华的结果。四、考古学背景下美术史研究边界的泛化如前所述,受考古学的影响,美术史的研究对象在不断扩大,直至与考古学产生一定的交集,由此美术史的研究边界逐渐模糊。不但美术史的内容被不断充实和改写,传统的绘画史已经逐渐缩小成美术史的一个特定分支,而且那些以新材料开辟新领域的美术史家逐渐摆脱了争取主流认可的边缘境地。考古学家与美术史家之间的鸿沟正在缩小,美术考古学的提出则使这种鸿沟日渐消失。美术考古学力图将古物的历史与审美研究结合起来,从而促成了考古学与美术史学的交汇,进一步模糊美术史研究的边界。   考古学的研究对象是丰富的,既包括人工制品,也包括与人类活动相关的自然物。人工制品中具有审美意味的部分被纳入到美术史的研究范围。   在研究对象上,美术史越来越依赖于考古学的补充和完善,说中国早期美术史的建立几乎完全得力于考古学的帮助并不为过。考古学与美术史学在研究材料上的共享,使得美术史学难以在处理材料的基础问题(包括材料的年代、共存物与周围事物的联系)上保持独立性,而美术考古学的提出与发展,进一步消解了这种独立性。受制于材料的处理,在方法论及研究结论的利用上,美术史研究向考古学的倾斜也是难以避免的,这势必会加剧美术史边界的模糊性。虽然目前美术史研究的主要内容仍然以传统的中国古代绘画、雕塑和建筑为主,但是受考古学的冲击,这种局面正在发生缓慢的变化。一旦这种量变转换为质变,那么美术史的研究将进入一个全新的境界。在这个量变的过程中,美术史边界的模糊将不可避免。   考古学向美术史学的渗透,考古学的方法也开始影响美术史研究。美术史学界对美术考古学的重视正是基于这种背景。传统美术史研究的困境势必要求寻找新的出路与归宿,而向考古学的过度倾斜可能会导致学科独立性的丧失,因此具有中庸意味的美术考古学成为美术史学科新的增长点。由此,考古地层学、类型学在美术史研究中越来越受到重视,而且受考古学方法的影响美术史学家提出了一些新方法:如视觉结构分析理论、物态学等等,这极大的丰富了美术史研究,也为传统的美术史研究注入新鲜的血液。然而,我们在感到欣喜的同时,是否也会有一丝担忧?因为美术考古学并不是美术史学的附庸,也不是考古学的灰姑娘,在学科交叉、整合的学术背景下,美术考古学也在寻求独立。①   联想到最近对美术考古学性质归属的争辩,实际上是与学科边界的指认紧密联系在一起的。那种认为美术考古学是美术史分支的提法本意是为了厘定美术史的边界以与考古学相区别,而美术考古学的交叉属性却难以迎合这种意愿。   今天我们讨论“跨语境美术史研究”②、美术史研究的边界与范式诸问题,恰恰是因为在学科联系密切、相互影响深入的今天,美术史研究边界的模糊与范式的缺失。2008年9月在中国美术学院举办的“考古与艺术史的交汇”国际学术研讨会可以视为对这一问题的一种回应:传统艺术史的研究方法正面临着新的考验,跨学科的交流与合作势在必行。艺术学院出现的艺术考古研究所、考古与美术博物馆系及美术考古专业已经开始了考古学与艺术史学的融合过程。虽然美术考古学的研究与学科建设起步较晚,其性质与学科的影响尚未充分发挥作用,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美术考古学将在某些方面取代美术史研究并将日益成为主流似乎是可以预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