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学芭蕉题材象征

古代文学芭蕉题材象征

一、芭蕉题材和意象创作的发生、发展

芭蕉的开发利用可以追溯到汉代。《三辅黄图》记载芭蕉在汉武帝时期就开始园林种植:“汉武帝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破南越起扶荔宫。以植所得奇草异木:菖蒲百本;山姜十本;甘蕉十二本……”[1]汉末芭蕉食用价值也得到开发,《三国志•吴书•士燮传》:“燮每遣使诣权,致奇物异果,蕉、邪、龙眼之属,无岁不至。”[2]东汉末年,随着佛教的传入,早期的佛经常用芭蕉阐释佛教教义,比喻空、不实等意义。此时佛经一般都是直译,将印度等地佛经中芭蕉的意义直接移植过来,成为芭蕉文化内涵重要的源头之一。以上文献记载都不是文学描写。任何事物都是由实用或宗教走向审美,芭蕉也是如此,这一阶段可以称作芭蕉的前文学时期。芭蕉在东晋才成为文学题材和意象。东晋卞承之(?—407)《甘蕉赞》是芭蕉题材作品的发轫之作,“扶疏似树,质则非木。厥实惟甘,味之无足。高舒垂荫,异秀延瞩。”全面描画芭蕉的形状、枝叶、果实,展现了芭蕉浓绿潇洒之态。此后有谢灵运《维摩诘经十譬八赞•芭蕉》、沈约《修竹弹甘蕉文》和《咏甘蕉诗》、徐?《冬蕉卷心赋》,另外还有13篇作品运用芭蕉意象,基本上遍及诗文赋各种文学样式。《文心雕龙•物色》云:“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研草木之中。”又曰:“故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3]此一阶段的芭蕉题材创作基本是处于写物图貌,追求形似的层面。唐五代时期是芭蕉题材创作的发展期。由于唐代文学的繁盛,以及写景、咏物题材的兴起,芭蕉题材和意象的数量都明显比六朝时期有所增加。唐诗中芭蕉题材诗歌(含红蕉)共有17首,诗文中含有芭蕉的128首;全唐五代词中芭蕉题材词1首,文中有芭蕉意象的9首;芭蕉题材赋1篇,另外有13篇文提到芭蕉。唐五代芭蕉题材和意象的文学作品共有168篇,前代的总数量只有18篇,只占唐五代的10•7%。初盛唐时期只有沈?期、骆宾王、张说,岑参等少数几人的诗作中有芭蕉意象的出现,没有专题吟咏之作。中唐之后,白居易、柳宗元、姚合、李绅、钱起、杜牧、韩?等18位文学名家都有专咏芭蕉的诗赋创作,运用芭蕉意象的诗词文则更加普遍。值得一提的是,中唐之后,具有丰富情韵的“雨打芭蕉”意象出现,成为文人喜爱表现的对象,相关作品有26篇。杜牧《芭蕉》:“芭蕉为雨移,故向窗前种。怜渠点滴声,留的故乡梦。梦远莫归乡,觉来一翻动。”这是第一首以“雨打芭蕉”为题材的文学作品。“夜雨芭蕉”激起诗人辗转反侧的客子之思,情景交融,极富神韵。另外“芭蕉喻空”、“蕉叶题诗”、“未展芭蕉”等景象也多有表现,为后世的创作奠定基础。

宋金时期是芭蕉题材创作的高峰期。宋诗题目中含有“蕉”字(排除地名、物名,下同)的共94首,篇中含有“蕉”字的共616首,以芭蕉为题材和主要意象的共有112首。宋词中含有“蕉”字的共117首,其中以芭蕉作为题材和主要意象的4首。无论是绝对数量还是相对数量都比前代有明显的增加。宋代文人生活比较安逸,多爱营造宅院,栽种花草,宋人有多首以种蕉为题材的诗作,如苏辙《新种芭蕉》、张耒《种芭蕉》、孙观《入秋初种芭蕉》、李纲《从志宏求芭蕉》、曾几《种芭蕉》等。文人亲自栽种把玩的经历,使得对芭蕉的审美认识更加细腻、丰富、深入。杨万里是一位爱蕉之人,有四首专咏芭蕉之作,另外有十首诗歌写到芭蕉,其《芭蕉雨》描摹“雨打芭蕉”声音的高低起伏,体悟其音乐之美。另外,其“芭蕉分绿上窗纱”(《闲居初夏午睡起二绝句》其一)更是神来之笔,情趣盎然,可谓“极有思致”[4]。李清照南渡之后的作品《添字丑奴儿•窗前谁种芭蕉树》遗貌取神,重在神韵,芭蕉承载着词人国破家亡后的无限哀痛,凄婉感人。宋学兴盛,芭蕉获得了“比德”意义。北宋张载《芭蕉》:“芭蕉心尽展新枝,新卷新心暗已随。愿学新心养新德,旋随新叶起新知。”诗中用“新枝”、“新心”比喻“新德”、“新知”,“借物形容人心生生之理无穷”[5],“观物性之生生不穷以明义理之源源无尽”[6],体现了理学家德智并进的积极向上的人生追求。宋人还多用芭蕉象征赤子之心和超拔人格,宋韦骧有三首咏芭蕉的诗盛赞芭蕉的“品格”,如《自宝丰镇移红蕉于永阳后圃》:“为爱红蕉品格殊,移根千里涉崎岖。不知今岁秋阳里,能有丹心似旧无。”诗中将芭蕉人格化,赞扬其“品格殊”,“移根”千里之外仍然期待其“丹心”似旧。元明清时期芭蕉题材的创作基本延续宋金时期的情况。这一时期,南方经济文化迅速发展,芭蕉在园林中的运用更加普及,芭蕉题材和意象文学作品也为数不少。明清时期涌现了较多的题咏《芭蕉图》、《蕉石图》、《芭蕉仕女图》、《蕉荫图》等绘画的诗歌,题画诗的增加丰富了芭蕉题材和意象的创作。另外,随着俗文学的兴盛,芭蕉在戏剧、小说中大量出现,对场景营造、人物刻画、情节推动都有着重要的作用,成为“有意味形式”的意象符号。《红楼梦》中多处写到芭蕉,如“怡红院”中和海棠对植的芭蕉,探春自号“蕉下客”。这些芭蕉不但是重要的景物描写,而且还暗示着主人公的性格和命运。戏剧中也出现了以《秋夜芭蕉雨》、《蕉帕记》为题的创作。

纵观古代文学创作,芭蕉作为意象的意义要远远大于作为题材的意义。芭蕉的专题创作相对贫乏,名家名作不多,而“雨打芭蕉”、“蕉叶题诗”、“蕉叶覆鹿”等景象都是文人乐于吟咏和使用的意象,多有名篇名句,从而奠定了芭蕉意象在文学史中的地位。芭蕉意象在整个植物意象群中,居于二三流的位置,无法和梅竹兰菊等平分秋色,这和其分布区域、实用价值等具有一定的关系。芭蕉是热带植物,分布于热带亚热带地区,长江以北栽培就难以成活。芭蕉属于草本植物,可食用和可用来纺织的品种都是生长在热带地区。我国古代以北方为文化中心,因此,芭蕉分布区域的局限性影响了人们与芭蕉的接触。东晋“永嘉南渡”之后,芭蕉才逐渐为人们所熟知,成为文人乐于观赏和表现的对象。此后,随着南方经济文化的兴盛,芭蕉也获得更多文学表现的机遇,尤其是中唐之后,芭蕉已经广为人们所熟悉,成为文学中重要的植物意象之一。#p#分页标题#e#

二、芭蕉的美感

尽管相关创作起步较迟,但千百年来还是出现了为数不少的作品,表达了人们对芭蕉形象的深切认识和美好感受,体现出丰富的观赏经验和审美情趣。下面分别从芭蕉的叶、花、姿态等方面的美感以及整体显现的独特风韵加以论述。

(一)蕉叶美

芭蕉以观叶为主,其形状和色彩都引人瞩目。

1.形状之美

《风月堂诗话》曰:“草木之叶大者,莫大于芭蕉。宋晁文元《咏芭蕉》诗云:“‘叶外更无叶。’非独善状芭蕉,而对之曰:‘叶中别有心。’其体物亦无遗矣。”[7]准确生动地描写出蕉叶两种最富特征的形象:蕉叶硕大、未展蕉叶。蕉叶硕大。《南方草木状》曰:“(芭蕉)叶长一丈或七八尺,广尺余。”[8]硕大蕉叶往往给人强烈视觉美感,触发丰富的想象力,文人多用比喻的手法表现其叶大之美。蕉叶迎风招展如同翠旗飘扬:“只应青帝行春罢,闲依东墙卓翠旗”(唐徐夤《蕉叶》),“雨障单盖侧,风偃半旗开”(宋祁《芭蕉》)。蕉叶常常被比作扇子:“芭蕉开绿扇,菡萏荐红衣”(李商隐《如有》),“绕身无数青罗扇,风不来时也不凉”(杨万里《芭蕉三首》其一)。蕉叶扶疏,在风中摇曳如同美丽的凤尾:“忽疑鸾凤过,翠影落金渊”(宋张方平《芭蕉李都尉宅金渊阁分题得渊字》),“凤翅摇寒碧,虚庭暑不侵”(宋姚孝锡《芭蕉》)。这些比喻从不同的角度展示了蕉叶扶疏潇洒之美。未展蕉叶。《埤雅》卷十七曰:“蕉不落叶,一叶舒则一叶焦。”芭蕉的新叶是从假茎中抽出,初呈卷曲状,然后舒展长大。蕉叶之美往往是在其展又未展之际,“一番舒展一番新”(宋王洋《和陈长卿赋芭蕉二首》其一),别具情趣,予人无限遐想。唐钱?《未展芭蕉》:“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窃春寒。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未展蕉叶如同“一缄书札”,李商隐比作“芭蕉斜卷笺”,宋王洋比作“缃帙文书展”,这为芭蕉增添了几分文雅气息。如果说将卷曲未舒的形象比作卷帙还是形似,那么用于比喻人的心曲情结则是一个绝妙的象征,如钱?把未展蕉叶比作“犹卷”的少女芳心就极其神似。又如:“戏问芭蕉叶,何愁心不开”(张说《戏题草树》),“何因有恨事,常抱未舒心”(宋姚孝锡《芭蕉》),“未展蕉叶”与少女婉转纠结的愁心形成了固定的比喻关系,展示了蕉叶娇媚可爱的一面。

2.色彩之美

虽然自然界的植物叶子大多数都是以绿色为主,但是芭蕉叶的青翠浓绿自有特色。芭蕉叶面平滑,色彩光亮,如同翠玉,柳宗元《红蕉》、宋吕陶《和红蕉》、宋释德洪《芭蕉》分别用“绿润”、“青琳”、“玉芽”来形容蕉叶,准确生动地描绘出蕉叶的特质。蕉叶宽大厚重,光滑平整,纹理清晰流畅,放眼望去有丝织品的质感。唐徐夤《蕉叶》曰:“绿绮新裁织女机,摆风摇日影离披。”蕉叶如同织女纺织出的“绿绮”,是天地造化之功。绫罗绸缎本是作为人的服装和装饰,芭蕉这身“绿绮”自然会让人联想到“潇洒绿衣长”(宋张?《菩萨蛮•芭蕉》)的女子,且长袖善舞,“长恐天寒凭日暮,不将翠袖染缁尘”(宋王洋《和陈长卿赋芭蕉二首》其二)。民间故事中的芭蕉精怪也大都是身著绿衣的妙龄女子,形象妩媚而又娟秀。

(二)蕉花美

芭蕉“华大如酒杯,形色如芙蓉”(汉万震《南州异物志》),具有鲜明的观赏效果,但和大自然中的“姹紫嫣红”相比,只能“风流不把花为主”(张?《菩萨蛮•芭蕉》)不以花显。但有一些以观花为主的品种,如红蕉的花就鲜艳美丽。唐之后,红蕉栽培普遍,为人们所熟悉和喜爱。红蕉因花色殷红而得名,其花鲜艳灿烂,颇具美感,主要表现为花色和花期。

1.花色之美

花色和花香是最容易感知的审美要素,红蕉花无香味,但花色殷红,配以绿叶,更加彰显艳丽妖娆。文学作品也多着重展现其花色之火红,唐韩?《红芭蕉赋》:“阴火与朱华共映,神霞将日脚相烧”,可谓是概括了文人写其色彩的两种基本模式:比之以火、状之以霞。比之以火。红蕉在秋夏季盛开,艳阳高照,让人感觉如同跳跃的火焰。李绅《红蕉花》:“叶满丛深殷似火,不唯烧眼更烧心。”红蕉之花如同绿叶丛中跳动的火苗,诗人能感受到灼热的温度。又如:“秋卷火旗闲度日,昼凝红烛静无烟”(唐张咸《题黎少府宅红蕉花》),“结实联房绿,舒花焰火红”(宋洪皓《芭蕉》),皆是以火拟蕉花。状之以霞。红蕉花绚丽之极,文人墨客常以云霞喻之:“霞飞翠岭分余彩,凤宿青梧半露冠”(宋韦骧《和红蕉》),“朱明丽日照窗纱,灼灼丹葩映红霞”(明严易《端午日积雨初晴红蕉始放》),“翠帷映玉妃,春睡似五铢,艳夺晴霞”(清董元恺《金菊对芙蓉•咏美人蕉》)。红蕉一般是丛生,也有大面积红蕉林,“巴江滟滟巴山空,十里五里蕉花红”(宋洪朋《别句永叔》),一片红蕉怒放更类似红霞。

2.花期之长

“其(按:红蕉)花四时皆开,深红照眼,经月不谢”[9],素有“百日红”之称。从仲春到晚秋,红蕉皆开花,尤其在群芳凋零的秋季,艳丽的红蕉花更为夺目,常被唤作“晚英”、“遗芳”,正因如此,红蕉也获得“不争桃李艳阳天,真对群芳想更妍”(唐张咸《题黎少府宅红蕉花》)的美名。

(三)姿态之美

芭蕉叶与花之美是最容易被感知的审美要素,但在不同的环境气氛里,芭蕉的姿态风韵则又特别生动、丰富多彩。

1.不同生长环境的芭蕉

芭蕉在不同的种植环境中具有不同观赏效果,表现出不同的韵致。“窗虚蕉影玲珑”(计成《园冶•相地》),蕉窗掩映,别具风姿。古人爱植蕉于窗前,如杜牧《芭蕉》所言:“芭蕉为雨移,故向窗前种。”窗掩映在芭蕉绿叶之中,“芭蕉密处窗儿下”(宋赵长卿《眼儿媚》),形成天然的屏障,阻隔了窗外的喧嚣,保留了一分宁静。“蕉窗听雨”和“蕉窗读书”也成为文人“生活之艺术”的重要情景。水边之蕉独具风韵。蕉类植物一般喜欢温暖湿润的环境,在水源充足之地生长尤为茂盛,诗歌中描写的芭蕉也多在水畔池边:“红蕉栏畔小池塘”(宋李光《新年杂兴十首》其三),“?树寒蕉?绕池”(明徐贲《同季迪宿丁至刚南轩》)。芭蕉临水,“池面绿铺蕉叶影”(宋释行海《山窗即景》),如同“临池似把菱花照”(宋李光《池外红蕉》),虚实掩映,颇具“疏影横斜水清浅”之美。在园林种植中,芭蕉往往配以怪石,形成蕉石小景。“蕉傍立石,非他树可比。此须择异常之石,方惬心赏。”[10]这种造景方式在江南的园林中尤为常见,多有“蕉石亭”之类的景观。“蕉被被兮石矗矗”(明邵宝《蕉石亭》),怪石嶙峋突兀,芭蕉柔和流畅;怪石静穆庄重,芭蕉轻盈灵动。在怪石的映衬下,更加突显芭蕉之幽姿。明徐贲《斋前蕉》:“芭蕉依孤石,粲然共幽姿。”芭蕉如同清雅明丽的绿衣女子,依靠在孤石之上,姿态优雅。蕉旁多用太湖石,“曾见画归丹禁里,太湖石后粉墙前”(宋姜特立《红蕉二首》其一),“太湖石畔绿丛丛,新叶乱抽青凤尾”(明朱诚泳《芭蕉》)。太湖石以白色为主,玲珑剔透、重峦迭嶂,以幽奇著称,无论是造型上还是色彩上都能突显芭蕉之清幽。#p#分页标题#e#

2.不同气候环境的芭蕉

芭蕉在不同气候环境之下,表现出不同的美感。唐姚合《芭蕉屏》:“芭蕉丛丛生,月照参差影。”宋邵雍《不寝》:“西窗明月中,数叶芭蕉影。”说的是月下芭蕉婆娑摇曳之美。宋张耒《种芭蕉》:“凉叶泛朝露,芳心展夕飚。”宋周紫芝《次韵元中芭蕉轩》:“秋风鸣环佩,晓露湿苍翠。”说的是露中之蕉清凉鲜翠之美。唐施肩吾《句》:“烟黏薛荔龙须软,雨压芭蕉凤翅垂。”唐何扶《送阆州妓人归老》:“芭蕉半卷西池雨,日暮门前双白鸥。”说的是雨中之蕉翻卷舞动之美。韩愈《山石》:“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宋李光《池外红蕉》:“雨后芭蕉灿晓霞,近如相?远如夸。”说的是雨后之蕉清新浏亮之美。杨万里《芭蕉雨》:“芭蕉得雨便欣然,终夜作声清更妍。”宋王十朋《芭蕉》:“草木一般雨,芭蕉声最多。”说的是雨打芭蕉的声情之美,即如“芭蕉雨粗……是有鼓意”[11]所写,声音响亮悦耳,时缓时急,疏密有致,如同旋律优美的乐曲。

三、芭蕉的情感意蕴

芭蕉经过文人观照之后,主体的情感与客体芭蕉结合,赋予芭蕉独特的情感神韵,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凄苦愁怨

蕉叶从假茎中抽出之际被称作“蕉心”,卷曲之状恰如婉转百结的心曲。张说《细题草树》:“戏问芭蕉叶,何愁心不开。”这或许是一句戏言,但是从此“未展蕉叶”与“愁”字有了不解之缘。“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李商隐《代赠二首》其一)“未展蕉叶”俨然是一颗“愁心”。又如“唯有庭蕉会人意,芳心欲展复微攒”(宋沈辽《观蕉叶二首》其一),“?条宛转结,蕉心日夜卷。不是无舒时,待郎手自展(明李梦阳《子夜四时歌》其四),反复的连类比喻强化了“未展蕉叶”之“愁苦”的象征意义。“芭蕉叶上无愁雨,自是多情听肠断。”(唐无名氏句)凄清绵渺的雨打芭蕉承载着文人悲伤凄清的情感体验:或是“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窗外有芭蕉”(杜牧《雨》)的羁旅愁苦;或是“正忆玉郎游荡去,无寻出。更闻帘外雨潇潇,滴芭蕉”(唐顾?《杨柳枝》)的离别相思;又或是“只知眉上愁,不知愁来路。窗外有芭蕉,阵阵黄昏雨”(陆游妾《卜算子》)的寂寞惆怅。雨在中国古文化传统中具有丰富的意义,“苦雨”是其重要的文化内涵,其源头可以追溯到《诗经》中的“昔我往矣,雨雪霏霏”等诗句。“雨打芭蕉”作为雨景,其情感模式也延续了“苦雨”的悲情色彩。文学作品在表现“雨打芭蕉”之景时,常常选取独特的视角、特定的意象组合,营造凄冷哀婉的氛围。文学中描写最多的是秋、夜、黄昏时候的“蕉雨”,如:“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白居易《夜雨》)“深院锁黄昏,阵阵芭蕉雨。”(欧阳修《生查子》)“络纬独知秋色晚,芭蕉添得雨声多。”(宋周紫芝《雨后顿有秋意得小诗四绝》其二)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秋、黄昏、夜、雨营造出凄清、幽深、静穆的氛围,成为哀婉情绪的发酵剂。“蕉雨”之声诉之于听觉,产生的却是“冷”、“寒”等触觉体验,如:“碎声笼苦竹,冷雨落芭蕉。”(白居易《连雨》)“听夜雨,冷雨芭蕉,惊断红窗好梦。”(杜牧《八六子》)“客愁重、时听蕉寒雨碎,泪湿琼钟。”(吴文英《高山流水》)环境的凄清冷落,反映着文人内心凄苦愁怨。淋漓凄怆的“蕉雨”如同滑过脸颊的冰凉泪水,“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宋无名氏《眉峰碧》),“雨泪同滴”的描写,则是这种悲苦情绪的形象再现。芭蕉随着人们认识、审美的发展,被打上凄苦愁怨的底色,正如吴文英《唐多令》所言:“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

(二)清新闲适

清涨潮《幽梦影》言“蕉与竹令人韵”[12],芭蕉不枝不蔓,扶疏潇洒、素淡无华的特点比较迎合古人雅的情趣,文学中多赋予其清雅高洁的意蕴。如宋王洋《和陈长卿赋芭蕉二首》其二“一幅青天世外珍,诗人得句共清新”,杨万里《芭蕉三首》其二“萧萧洒洒复婷婷,一半风流一半清”,明程敏政《分题得芭蕉分绿》“倚石亭亭翠几攒,清标不似雪中看”,皆是盛赞其清雅不俗。“为爱青青无俗韵,故教移植傍庭隅”(宋喻良能《次韵周希稷咏芭蕉》),种蕉赏蕉成为文人雅士喜欢的活动。清李渔曰:“幽斋但有隙地,即宜种蕉。蕉能韵人而免于俗,与竹同功。”[13]在炎炎夏日可以享受蕉荫的清凉,“早凉日薄坐其下,爽气肃飒风来徐”(楼钥《蕉庵杂言》),不仅有生理上的舒适,更有精神上的愉悦。“蕉之易栽,十倍于竹,一二月即可成荫。坐其下者,男女皆入画图,且能使台榭轩窗尽染碧色。”[14]蕉荫为生活增添了些许诗情画意。听蕉雨也是文人悠闲自得生活方式的重要体现,如张耒《四月二十三日昼睡起》:“幽人睡足芭蕉雨,独岸纶巾几案凉。谁和熏风来殿阁,不知陋巷有羲皇。”李洪《偶书》:“世事悠悠莫问天,一觞且醉酒中贤。阶前落叶无人扫,满院芭蕉听雨眠。”皆是悠然自得,如同羲皇上人。听蕉雨还是一件雅事,文人兴建“蕉雨书屋”,“蕉雨山房”作为自己读书之所,“凄风苦雨之夜,拥寒灯读书,时闻纸窗外芭蕉淅沥作声,亦殊有致”[15]。听蕉雨甚至是文人“诗书耕读”雅致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方岳《过李季子丈》:“春?有诗供杖屦,日长无事乐锄耕。家风终与常人别,只听芭蕉滴雨声。”“蕉叶题诗”更是文人优雅生活艺术的体现。古人常在植物叶子上题诗,我们最为熟知的是“红叶题诗”和“蕉叶题诗”,“红叶题诗”代表着爱情,表现一种对邂逅浪漫爱情的艳羡,多了些香艳的色彩。蕉叶题诗则是文人的一种雅趣,如:“题诗芭蕉滑,对酒棕花香”(唐岑参《东归留题太常徐卿草堂(在蜀)》,“坐牵蕉叶题诗句,醉触藤花落酒杯”(方干《题越州袁秀才林亭》),文人士大夫的诗酒风流,跃然纸上。#p#分页标题#e#

(三)佛性禅心

芭蕉是一种具有浓厚佛教色彩的植物,汉末安世高所翻译的《五阴譬喻经》就以芭蕉“中了无心,何有牢固”比喻“五蕴”皆空。此后的佛经中多用芭蕉象征不实、虚幻,正如陈寅恪先生在《禅宗六组传法偈之分析》中所说“考印度禅学,其观身之法,往往比人身于芭蕉等易于解剥之植物,以说明阴蕴俱空,肉体可厌之意”[16]。魏晋时期,佛学逐渐昌盛,芭蕉比喻佛理已被文人所熟知,谢灵运《维摩诘经十譬八赞•芭蕉》就是用芭蕉阐释大乘佛教物性本空,人生如梦幻不真的佛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芭蕉都是比喻肉体空虚、不实,如元稹《春月》:“视身琉璃莹,谕指芭蕉黄。”白居易《逸老》:“筋骸本非实,一束芭蕉草。”唐代随着禅宗的兴起,芭蕉成为参禅悟道的对象。朱庆余《送品上人入秦》:“心知禅定出,石头对芭蕉。”禅定无法言传,但是诗歌必须用语言表达,“石头对芭蕉”,这一景物的组合,平淡中充满玄机。蕉、石相配,是常见之景,符合禅宗从平常生活中体悟的宗旨,一静一动,一刚一柔,静穆而又充满禅趣。石头、芭蕉不只是对眼前实景的展现,更是内心的禅定在石与蕉的静动之间的映射。又如孟郊《送淡公》:“橙橘金盖槛,竹蕉绿凝禅。”徐凝《宿冽上人房》:“觉后始知身是梦,更觉寒雨滴芭蕉。”雨滴芭蕉成为一次佛理的顿悟,皆直指禅机。雨打芭蕉是参禅悟道的一个重要的方式,“一句子,少机杼。作是思惟时,吾心在何许。芭蕉叶上三更雨。”(宋释可湘《寒山赞》其一)芭蕉夜雨,灵动、空寂、静穆,凄清,颇符合不可言说的禅境。

结语

芭蕉是热带植物,实用开发也以南部地区为主,而我国古代早期的文化中心主要以北方为主,因此芭蕉进入文人的视野相对较晚。芭蕉的发现和审美认识的深化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文化中心逐步南移的过程,永嘉南渡、安史之乱、宋室南迁,每次文化中心的大规模迁徙都相应地出现了芭蕉意象与题材创作的发生、发展与繁盛。相对于影响力巨大的松竹梅兰菊等植物,芭蕉不占优势,但人们经过近两千年的欣赏与书写,累计了丰富的经验,从不同的角度展示芭蕉的物色美感,芭蕉偏于阴柔清雅的审美特质也颇符合文人意趣。随着历史的发展,历代文人的吟咏积淀了芭蕉丰厚的文化和情感底蕴,从而成为具有丰富意蕴的文化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