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圣境的生态理念

自然圣境的生态理念

 

在1998年召开的UNESCO(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论坛上,专家学者以“圣境、文化多样性与生物多样性”为题进行了专题讨论,“自然圣境”以一个全新的自然保护概念进入人们的视线。通过对各个民族自然圣境的考察,研究者发现依赖信仰,一幅幅引人深思的生态画面呈现在眼前,自然圣境与生态的关联以及隐藏的文化观念与价值理念值得人们探讨。   1作为信仰文化载体的自然圣境   自然圣境(SacredNaturalSite)泛指“由原住民族和世居民族以传统文化信仰为依托建立起来的,以保护自然生境中的动植物及其生存环境为目的,得到当地社会公众承认和尊重的赋有精神与文化信仰意义的特定自然地域。”〔1〕我们可以将自然圣境理解为具有特殊文化意义的特定自然地域。在人类几千年的历史发展中,不同民族可能会依据历史、文化及宗教因素将不同的自然地域视为圣境。能够成为圣境的地方必须具备三个要素:特定的地理环境、特定的信仰、特定的崇拜对象。这三个要素表明圣境是由人们所信仰和崇拜的圣物、自然环境与特定的信仰文化共同构造而成。仅仅“一尊佛像并不构成圣境,而是与相关的建筑物和周围的物理和生物环境一起构成圣境;一棵神树也不是圣境,而是与其相邻的其他植物及其生境一起构成一个圣境。”〔2〕   作为存在于自然界的自然物为什么能够与神圣性联系在一起成为人类信仰文化的载体?对这一问题的回答需要我们考察远古时代人类的信仰特征。按照汤因比的观点,人类信仰和崇拜的对象可以归结为三类:自然界、人本身和既非自然、亦非人而又存在于自然和人之中并超越于它们之上的绝对实在。〔3〕27其中,对自然的崇拜是人类最早的宗教形态,称为自然崇拜。自然崇拜是人类历史上流传时间最长的宗教形式,崇拜的对象是神灵化的自然现象、自然力和自然物。与其他宗教一样,自然崇拜具有社会属性。人们崇拜某种自然物,不是因为这种自然物有什么特别之处,而是同人们生活的地域相关。居住在山区的人们普遍崇拜山神,远离山区的人们不会有山神崇拜,无海、无湖的地方不会有海神和湖神崇拜。〔4〕12   作为一种宗教崇拜,自然崇拜成为人们信仰的崇拜方式时,它也成为人类文化的一种形态。任何一种文化自产生之后,都会逐步滋生若干文化元素而组合成文化丛。自然崇拜也是如此,由若干文化要素组成,这些要素包括:自然神观念、自然神形象、自然神名称、祭祀场所、仪式、禁忌、神话。仅有自然神观念,不能成为自然崇拜,需要其他几种要素的配合。事实上,当自然神观念被确立之后,首要的问题就凸显出来:何者为自然神?自然是一个宽泛的概念,人眼目所及多数都可以归为自然。人们必须缩小范围,选取某一特定场域的自然物作为祭祀和祈求的对象。在各个民族,自然神可能同当地的族源发展历史结合起来而被冠之以特定的名称。更进一步,自然神可能演变为人物偶像,成为历史人物。自然神观念被确立之后,必须有相应的祭祀场所。祭祀场所被看作是神所居住的地方,是将无形的神有形化的方式。由于祭祀场所赋有神灵居住之地的功能,因此祭祀场所一旦被选取,也就意味着这块地方被划定为与神灵相关的圣地,相应的祭祀仪式和禁忌被赋予圣地,圣地也随之成为人们信仰文化的物质载体。   通常用于自然神敬拜的祭祀场所有两类:一类是天然场域;另一类是庙宇、神坛等。前者是人们早期自然崇拜的场所,更为古老。许多民族在早期发展中通常选取山林作为祭祀场所,其中的原因有两方面:一方面远古时代的人们居住在森林或者靠森林谋生,这是人类摇篮时期的生活方式;另一方面相比河流的流动性,山林静谧安宁,广袤深邃,能引发人们的神秘感。这些特点促使人们更愿意选取山林作为自然神居住和祭祀的场所。即使是后来非自然宗教产生之后,山林也经常被用作寺庙建立之地,英文寺庙(Temple)的原意即是树木、森林,其涵义源于原始人类以森林作为庙宇来祭神。〔2〕   从整个文化层次来看,作为自然崇拜载体的自然圣境是以物质的形态表现人们对自然神的信仰,属于表层文化,它还需要作为人的行为活动方式的祭祀仪式和禁忌的中层文化与作为人的观念方式存在的核心文化的支撑,没有这两者的支撑,自然圣境同其他自然物没有差别。反过来,没有自然圣境的物化形态作为支撑,其他两种层次的文化也会失去依存之地,人们的崇拜情感难以发挥和表现。三者的相互依存使得某自然物成为自然圣境之后,它就不再仅具有自然涵义,而是赋有信仰文化涵义;人们对待它的态度也不再是一种自然物,而是具有特别的敬拜之情。此时,自然圣境作为信仰文化载体的地位被确立,它所负载的特殊意义也得以确定和显现。   2依赖于信仰文化的自然圣境崇拜   如上所述,自然圣境的确立同信仰文化密切结合,是随自然神的确立成为特殊的自然地域。作为信仰文化的产物,自然圣境一旦被确立,其神圣性需要以显现的方式贯穿于人们的思想观念和日常生活中,这种显现的方式即是人们对自然圣境的崇拜。   作为一种以确定的地域为敬拜对象的信仰方式,自然圣境崇拜必须有特定的地点。如何确定敬拜的地点?一般而言,同民族的历史发展、传统文化、信仰特征相关。如傣族的“竜林”是被各个村寨顶礼膜拜的自然圣境,它的确立源于傣族人对森林的敬仰与热爱,“竜林”即是寨神勐神居住的森林。   如前文所述,人们对自然圣境的崇拜是以敬拜其中的神灵为基础,换句话说,人们不是单纯以敬拜自然圣境为目的,而是敬拜其中的神灵。这种依附信仰的敬拜决定了人们对自然圣境的崇拜是与所信仰的神灵联系在一起。因此要考察人们如何崇拜自然圣境,需要探究与之相随的信仰文化特征。从人类文化角度考虑,任何宗教崇拜都伴随特定的祭祀仪式与禁忌,与自然圣境相关联的信仰崇拜也是如此。上面提到的与傣族“竜林”崇拜密切相关的寨神勐神信仰就包含了重要的祭祀仪式。在傣族各个村寨每年都要举行隆重的祭祀寨神勐神的仪式,涉及村寨里的每个人,甚至移居村外的氏族成员也会被通知。傣族通过祭祀仪式敬拜“竜林”的方式是一种积极膜拜方式。按照涂尔干的观点,积极膜拜是人们持续保持崇拜神的方式,也是人们建立与神沟通的方式。通过祭祀仪式,立足于人们思想的神圣观念得以再造和更新,“崇拜者奉献给神的真实事物,并不是他摆放在祭坛上的食物,也不是从他的血管里流出的血,而是他的思想。实际上,这就是一种服务的交换,是神与其崇拜者之间的互相需要。”〔5〕328作为一种积极膜拜,祭祀仪式以集体表象的方式加强了氏族成员的宗教认同感,激发他们的信仰情节。在这样的集体参与中,人们靠着信仰的力量,会觉得正在和神圣本原沟通,进而激起神圣的感觉。当宗教的神圣性进入人心,它就同社会一起共同作用于人,令他们表现出集体的行为和意识。而当某种行为成为社会成员的集体表象时,它就作为一种禁忌反过来制约个人的行为和意识,对自然圣境的禁忌由此产生。#p#分页标题#e#   由于同原始宗教联系在一起,对自然圣境的禁忌首先体现出宗教特征,既令人神往,又令人畏惧的神秘性。这种神秘性是以对自然圣境的尊崇引发。通常,人们将自然圣境看作神灵寄居的地方,具有特别的神圣性,人们只能对其加以敬仰而不能有任何冒犯。立足于神灵崇拜的这种禁忌是一种绝对命令,听从的人只能完全服从而不能有任何的质疑。具体而言,禁忌是一种宗教信仰的消极膜拜仪式,虽然它不像积极膜拜那样,通过欢腾增强人们的信仰力量,但是它通过禁止区分了神圣和凡俗,使神圣事物凸显,对培养个体的宗教性和道德性具有积极作用。   从自然圣境的禁忌来看,它同时具有神灵禁忌和自然禁忌的特征。一方面自然圣境被当做神灵居住的地方,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和能力。当人尊崇神灵时,它可以借助超自然的能力为人类带来福祉,如果人猥亵神灵,则会降下灾祸。另一方面,自然圣境是自然产物,是人们赖以生存的基础。当人们敬拜自然圣境时,实际上也是在尊崇自然物,这种尊崇预示着人必须遵守自然规则,按自然规则的要求生产生活,如果违背自然规则,相应的灾难会降临。这样,依附神灵观念对自然圣境的禁忌实际上是人们一定心理状态和生活经历的体现。依托自然圣境形成的禁忌实际上是人们借助神灵的神圣性和力量保护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的举措。由于依附文化习俗,对自然圣境的禁忌不再是一种外化的行为体现,而是一种内化于心灵的精神气质,以至于自人们出生之日起,自然圣境是神灵居住的地方,其中的一切都要受到尊崇与保护等观念就开始贯穿于思想中,并且伴随他们的成长被一次次举行的祭祀仪式强化,即使当他们有独立意志时,也不会追问为什么要遵守这些禁忌。这正是文化禁忌所给予人的影响和作用。如卡西尔所指出的:“一般来说,一个禁忌物的意思是指某种碰不得的东西,是指一个不可轻率接近的东西,至于接近它的意图或方式则是不考虑的。”〔6〕137禁忌虽然更多地强调不可做的事情,但是通过对应当做和不应当做的划分规定了人行为的范围,这实际上是在群体中建立起对自然圣境崇拜的秩序,使人们的行为有章可循。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看到,对自然圣境的崇拜依赖于人们奠立于信仰文化基础上的祭祀仪式和禁忌,借助正反两方面的膜拜。人们对自然圣境崇拜的观念得以建立,行为得到约束,作为一种客观后果,就是自然圣境得到保护。这种保护也许是一种信仰文化的附带产物,但是在如今全球面临严重生态危机而难以寻找恰当渠道解决时,依靠信仰力量而被保护的自然圣境的价值得以凸显,弥足珍贵。   3自然圣境蕴涵的生态理念   通过前面的论述,我们知道自然圣境借助神灵的力量,以禁忌的方式限制人们破坏自然环境的行为。当一处自然环境被认定为圣境之后,人们非但不能破坏该自然环境中的自然物,甚至禁止踏入。这种禁忌随着各个民族历史的延续得以传承,一代代生活于其中的人们在观念上接受了不敢破坏自然圣境的教化并升华为自愿遵循的文化习俗。通过文化传承,人们实际上为自然圣境设立了屏障,使其不受人为干扰和破坏。这种理念正是生态保护力求达到的目标。   事实上,当我们详细考察各个地区的自然圣境时,会发现它们是目前生态系统保护最为完善的地方。据估计,在各个国家和地区,至少有13,720座圣林,真实的数字可能在100,000至150,000之间。〔7〕根据WWF所作的调查,在肯尼亚的卡亚森林中,圣林占当地森林总面积的2/3,所涵盖的植物物种达到3,000多种,其中有4座圣林被看作全球稀有鸟类聚集的基地。〔8〕   为什么自然圣境能够成为生物多样性保护完好的地方?在前面两部分,我们分析了自然圣境作为人们信仰文化的依托之地而被赋予了特殊地位。但是从社会生活的现实角度考察,自然圣境依附于自然崇拜而得到的地位和保护果效实质上是古人纯朴自然观的体现。例如,在印度,人们保护神林就是出于尊重自然及各种生命形态的观念,在他们心目中,每种生物都有生存的权力。〔7〕在古代的东方,人们普遍持有一种人与自然是“连续性”的观点,人与周围环境因为连续而处于一种混融的状态,体现在他们的文化观念中就是没有什么独立于人之外而存在的“自然”。例如,在藏族村民看来,“自然与人、自然与文化并没有构成两极分离,人和无数别的生命一样,都由地、水、火、风、空五大元素构成。人与环境的关系,就是与其他生命的关系。在藏族房子的墙壁上,经常可以看到《六长寿图》的壁画。画中有山水、树木、鸟兽和一位白发老人,代表了宇宙中的万千生命。……人与其他生命体,当处在流动的变动之中时,都是平等的。人与之打交道的雪山、森林、野生动物,与人的物质和精神世界密切相连。自然的山也有神性,一座自然的山,也是一座神圣的山。”〔9〕藏族村民对自然的理解同现代人的理解不同,他们认为在具有神圣性的山林面前,人是被保护者,没有山林的庇护,人无法生存。所以人们要从内心深处敬拜山林。作为整体存在的山林,它的一草一木、居于其中的各种动物应当被珍惜,尽管从生产、生活实际出发,藏族村民已经认识到一些动物有害,但是他们没有由此而恨恶这些动物,反而从大自然的整体性上给予他们美的评价:“1.狮子,在雪山上,不吃庄稼和牲口,没有它就没有冰川。2.马鹿,没有宝山就没有马鹿。3.绵羊,在雪山上生存,是卡瓦格博的属相。4.金丝猴,是人的化身。5.猴子,人的化身。6.老虎,没有宝山就没有老虎。7.孔雀,鸟类中最美的一个。8.小熊猫,若没有它就养不成牲畜。9.麂子,麝香是个宝。10.藏马鸡,如果不杀就少了一宝。11.啄木鸟,保护森林(树的医生)。12.兔子,走在林中最好看。13.豺狼,好的(处)一个都没有。”〔9〕对雪山和森林神圣性的崇拜使藏族村民看到这些动物的美学本质,那就是它们的存在彰显了圣山的神圣性,由此它们对人的危害也显得微不足道。   与藏族村民的观念类似,傣族自然圣境“竜林”生物多样性保护完好的果效也是出于流传久远的自然生态观念,这种观念即是森林、树木是他们生活的源头〔10〕121:(1)森林是父亲,大地是母亲,天地间稻谷至高无上;(2)有了森林才有水,有水才能灌溉田地,有了田地才有粮食,有了粮食才有了傣家人;(3)选择村寨首先要考虑有山、有水、有田地的地方;(4)人与自然的排序是:树、田、山、水、人,与人的生存密切相关的四种自然物都有各自的神灵。其中,树神“绿哈丢瓦达”最大,土地神“埔麻丢瓦达”次之,再次是山神“芭爸丢瓦达”,然后是水神“蛇达”。人必须保证与这些神灵和谐共处,才能在神灵的保佑下生存发展。与神灵的和谐共处既包括定期祭祀,也包括对神灵居住环境的保护和维持。围绕自然圣境的一系列观念、热爱和敬仰,最终汇聚成傣族人保护生物多样性的智慧与实践,成就了这块土地的生态价值和意义。#p#分页标题#e#   我们看到,各个民族和地区因为信仰的缘由建立了各自的森林圣境,对生存于其中的动植物给予了保护与珍惜。在全球面临森林减少的今天,反观这些靠信仰力量被保存完好的圣林,其价值愈加明显,这种价值不仅是它们可以被用于科学研究,更在于所显示的生态文化观念对人们的借鉴价值。这种价值体现于将森林看作是与人们生存密切相关的自然环境,这一理念符合生态学家提出的森林是生态链条首要环节的伦理观念。而且,这种以自然圣境为核心形成的生态价值观具有比依赖法律手段执行的生态保护法规更为重要的作用。其作用在于人们借助信仰的力量约束自己的行为,彰显对自然的热爱和崇拜,并将这种约束、热爱和崇拜内化于心灵中,成为一种自觉自愿的行为模式,进而依靠自然的恩泽繁衍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