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理论转向与新的抉择

艺术理论转向与新的抉择

作者:王一川 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一、改革开放30年艺术理论的三次转向

探讨改革开放30年艺术理论的变化,可以有多种不同的角度,这里从研究者在艺术理论探索中所处的角色状况去看,可见出大约三次转向:1978年至1989年为启蒙论转向,1990年至1999年为专业论转向,2000年至今为素养论转向。

第一次转向可称为启蒙论转向。艺术理论家自觉地充当艺术变革的思想者,以人性与美的光芒去启蒙公众。这主要表现为艺术理论的美学化、人学化和方法化等理论热潮,显示了艺术面向审美的广阔原野开放的趋向,要求把人性、人道或异化等内涵重新植入艺术理论体系中,在学科上则演化为艺术学学科中的人文学科自觉以及独立的艺术学自觉。那时理论家持续高涨着思想者意识,相信自己就是艺术理论变革中的新思想者。但这里的新思想者不同于通常在书斋沉思的思想者,而是思想着理论如何变为社会实践的专家加政治家,准确点说是艺术思想家加理论家。这种艺术思想家角色意识中有着更深的知识型预设:艺术理论能凭借新思想去指导艺术创作、批评和阅读,同理,艺术理论家必然地是艺术运动、艺术生活的指导者。

第二次转向可称为专业论转向。艺术理论家们不再以面向公众的启蒙思想者自居,而是甘做退回书房的艺术研究专家。同“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进程相应,艺术理论家从思想斗争前线退回到专业探究园地,从启蒙思想家蜕变为学科专家。这时的学术探讨与论争多局限在学院墙内,无法传递到专业艺术家和公众耳边,与他们的创作和欣赏过程逐渐疏离乃至疏远,再也无法像以往那样轻易拨动全社会的高度敏感而同一的政治神经了。如果说,启蒙论转向时期艺术理论曾力图以思想家姿态去指导整个艺术界的学术研究,那么,到了专业论时段,思想家身影已渐行渐远直至淡隐了。而此时的理论家不得不接受新的变化:艺术理论只是成为专业化的学科———艺术学,理论家本身转变为艺术学专家。这事实上构成启蒙论转向及思想者角色的一种反题形式,反映了不以理论家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回归现代性主流的理性化选择。这样的结果是必然的:艺术理论成为理论家自身的远离公众的专业技术园地,与艺术家创作和观众欣赏的距离愈来愈远,相互联系的纽带趋于断裂或至少似连实断。

第三次转向可称为素养论转向。艺术理论家充当起艺术素养的教育者角色。来自上一时段的艺术理论专业化和理论家专家化进程还在延伸,但新的动因在悄然滋长。这取决于两方面的推动作用:一是1999年高校扩招以来高等教育大众化背景下,艺术理论被要求承担数量愈益庞大的艺术专业人才培养任务;二是随着国家经济、社会和文化的高速增长或持续发展,特别是当前消费文化和大众文化潮流的迅速扩张,越来越多的普通公众渴望了解艺术鉴赏的专门知识和技能,以便充实自己的人文或文化素养。这两方面对艺术理论分别提出了提高和普及的要求。艺术理论提高是指对各层次高级专门人才(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及各类职后培训人员)实施艺术知识与技能的专门培养,也就是艺术专门知识的精英教育;艺术理论普及则是指对社会的普通公众实行艺术专业知识的广泛普及,即艺术专门知识的公众教育。

这两方面的推动导致艺术理论走上前所未有的艺术素养培育道路,直到出现艺术素养论转向。艺术素养论转向,是指艺术理论的职能从艺术思想启蒙和专业探究向着更基本的国民艺术素养教育转变的过程。近年来艺术理论界研究路径的变化正突出地显示了这种国民艺术素养教育的兴旺:一方面,理论家们更加用心地深入钻研艺术理论专业问题,不断提升各层次年轻学子的专业素养;另一方面,又设法把自身的专业研究成果加以通俗化,面向更广泛的社会公众普及。前者如艺术专业论著、丛书、论文等,后者如各种艺术理论与批评教材、名家讲演录、经典文本解读、理论读本、理论随笔等通俗读物。在这种素养论转向情势下,艺术理论家面临新角色的转变:更多地不再是原来的艺术思想者或艺术专家,而是艺术教育者。他们面对的主要任务不再是全国艺术思潮所需的艺术思想指导,专业建设所需的学术探究,而是“和谐社会”建设所需的国民艺术素养的养成,包括精英和普通公众的艺术素养的养成。他们的角色也相应地从艺术思想的传播者或艺术专家,变成了艺术知识与素养传承的教师,也就是成为增强国民艺术素养的教育者。这就意味着知识范式预设的转变:艺术理论转变成为艺术知识的代际传承或养成的课堂。

二、通向艺术素养学

回望改革开放30年艺术理论研究者的角色转变,可依次浮现出三重身影:远行的艺术思想者背影、轮廓分明的艺术专家雕像和更为清晰而活跃的艺术教育者身姿。套用黑格尔三段论式模型看,从政治思想家到不问政治的专家再到国民素养的教育者,这三者之间大致构成正题、反题和合题之间的逻辑关系。这里的正题与反题的内涵稍微容易理解,但合题则需略加解释。合题是指艺术理论家作为艺术素养的教育者,意味着有限度打破专业化界限而在新的层次上重新回归于非专业化公众群,从而似乎重新获得30年前艺术理论曾享有的公众普及性和统一的权威性。但事实上,这里的分别仍然是明确的:艺术理论在启蒙论转向时的确享有来自过去年代的政治、思想的统一权威,但如今在素养论转向年代,在历经此前专业论转向年代的学科化或专业化规范的过滤后,往昔统一的政治、思想权威已被稀释、变形,转化为仍旧面向公众但却政治色彩趋淡、专业色彩更浓的艺术素养的养成过程。这种艺术素养论转向过程已不可逆转,属于当前“和谐社会”建设需要的国民素养教育的一部分,从而有着毋庸置疑的必然性和积极性。我们今天面对着承继古今中外多重艺术遗产的重任,如古典性、现代性和外来性艺术遗产,甚至还有后现代性遗产。它们肯定既不能全盘照搬也不能盲目拒斥,而需予以反思、批判、分析、甄别或筛选,在此基础上寻求创造性转化。这时,需要借鉴来自媒介学与传播学的“媒介素养”(medialiteracy)理论。在艺术素养学的起步阶段,适当的吸收借鉴是必要的。媒介素养理论把媒介看做人为的非透明的复杂构造、机制和关系,致力于探求其规律,对国民实施媒介素养教育。这种理论面对电子媒介时代复杂多变的媒介情势,具有重要的作用,有助于对数量最广大的社会公众群实施必要的媒介素养教育,并在提升他们对媒介系统的认识、识别、破译和运用等素养方面,扮演着活跃而有效的角色。艺术素养可以说是当前国民综合素养之一种。在国民的生理素养、安全素养、文字与文化素养、道德素养、情感素养、理智素养、审美素养、社会尊重素养、自我实现素养中,艺术素养属于审美素养之一种。它主要是指国民的艺术及相关的认知与体验素质及其养成。与艺术启蒙更多指艺术的认识现实与改造现实的功能相比,艺术素养则侧重于体现艺术对个体素质的养成功能,着眼于艺术如何服务于国民的自幼至长乃至终身的人格涵养。这时,艺术学或艺术理论可以实际地成为艺术素养学,正像美学和文艺学可以分别成为审美素养学和文艺素养学一样,艺术素养学的研究重心在于国民艺术素养的养成规律。#p#分页标题#e#

三、有关媒介素养研究的核心概念和关键问题

美国媒介素养中心(TheCenterforMediaLit-eracy,简称CML)曾提出媒介素养的五个核心概念(FiveCoreConceptsofMediaLiteracy):第一,所有媒介都来自建构,有建构原则或非透明性原则;第二,媒介讯息由拥有自身规则的创造性语言建构成,有编码与规约原则;第三,不同的人对同一媒介讯息可有不同体验,有受众解码原则;第四,媒介含有价值和观点,有内容性原则;第五,多数媒介讯息被组织用来获利或获权,有动机原则。这五个核心概念或原则都旨在以专业化的媒介研究概念系统去承担公众的媒介素养教育的任务。同时,美国媒介素养中心还进一步提出媒介素养旨在“解构”的“五个关键问题”(FiveKeyQuestionsofMediaLiteracy)。一是谁制造了这一讯息?二是使用了何种创造性技术来吸引我的关注?三是不同的人在理解这一讯息时与我会有何种不同?四是这一讯息表征或遗漏了何种价值观、生活方式及观点?五是他们为什么要传送这一讯息?笔者看来,这五个核心概念和关键问题基本上都建立在对媒介系统的不信任这一判断基础上。不是信任,而是不信任成为媒介或媒体留给社会、公众的基本形象,这是否令人悲哀?意大利符号学家艾柯有句名言:符号的本性是说谎。他在《符号学理论》中指出符号是“从能指角度替代他物的东西”。由于在本性上就是以彼代此的“替代”,那么这种可替代的“他物”就既可来自实际生活也可来自虚构,从而就为说谎、编造提供了合法化借口。所以,他认定符号学在实质上是“研究可用以说谎的每物”的学科。〔2〕照此推论,媒介的本性就该是骗人,如是,那么媒介素养论的任务就是培养公众避免媒体欺骗的素养,显然主要就是一种批判性或反思性的媒介素养。难怪,上述五个关键问题就是特地针对媒体的“解构”(deconstruction)的。由此,上述五个核心概念和关键问题都力图告诫公众:千万不要被各种媒体精心包装的表象所迷惑,而是要直入其表层以下去冷静地鉴别和判断,剥露出它伪装下的真面目来。这种建立在不信任判断基础上的媒介素养理论及其教育方式,显然是针对当代西方社会媒介与公众的特定关系来说的,有特定的运用范围,难怪有知名媒介素养专家就干脆倡导“批判性媒介素养”〔2〕。不过,这对我们理解当前我国社会媒介与公众的特定关系,应是一个有益的参照系。

四、通向反思与从游式艺术素养学

建立我国的国民艺术素养学,首先需要明确其基本性质。就我国艺术状况来说,尽管可以相信,大多数艺术媒体(电影、电视艺术节目、报纸文娱版、文艺杂志、文艺书籍等)的主观意图并非单纯骗人或说谎,因为它们毕竟是我国政府主管的宣传思想文化系统的执行部门,都服从于有关文化产业的行业发展规定,例如有关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相统一的要求等。但是,应当看到,实际的运作情况历来是而且今后仍然会是,处在强势地位的旨在求新求奇的媒体及文化产业,总在不断地和成批地制造出丰盛或过于丰盛的艺术产品及相关艺术讯息,迫使公众常常处在应接不暇的被动接收状态。一个人每天的时间、精力总是有限,但面对的艺术媒体诱惑又那样多,不可能不加区分、不加选择地来者不拒和照单全收。且不论艺术媒体是否骗人或说谎,单说每天如何分别接收、冷落和拒绝哪些艺术讯息,就颇费斟酌、来不及斟酌、甚至不可能自主地斟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就当代来说,帮助公众开展反思式艺术素养教育,提高对艺术媒体的能动的鉴别、欣赏或批判素养,促进公众按自身发展需求去应对艺术媒体的轮番诱惑、狂轰滥炸,就成为我国艺术素养学研究的当务之急。不过,仅有这种反思式艺术素养学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一种建构式艺术素养研究。而这一点是来自美国的媒介素养研究无法直接提供借鉴的。在这方面,我国自身的从游式教育传统可加以借鉴。

这种教育来自对以孔子“从游”式教育为代表的本土教育传统的一种现代反思和建构。孔子在中国创立“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教育理念和“从游”教育方式。他的教学方式来自自己教学经验的总结和提炼。这种教学总是在弟子跟从自己求学的过程中开展和完成,包含着弟子提问与教师回答、教师反问以及教师的身体力行等环节,其中渗透着孔子倡导的“启发”式教学、体验式教学等内涵。这里,既有反思式教育,又有建构式教育,是反思与建构融合的教育方式。对此古典传统,现代美学家王国维大力加以阐发:“孔子欲完成人格以使之有德,故于欲知情意融和之前,先涵养美情,渐与知情合而锻炼意志,以造作品性。……诗,动美感的;礼,知的又意志的;乐,则所以融和此二者。”〔3〕他认为孔子的艺术教育方式根本上是“美感”的或“涵养美情”的,也就是说,孔子的教育在实质上就是“始于美育,终于美育”〔4〕。对此他充满神往之情:“且孔子之教人,于诗乐外,尤使人玩天然之美。故习礼于树下,言志于农山,游于舞雩,叹于川上,使门弟子言志,独与曾点。点之言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由此观之,则平日所以涵养其审美之情者可知矣。之人也,之境也,固将磅礴万物以为一,我即宇宙,宇宙即我也。”〔5〕笔者看来,重要的是,孔子的这种教育方式既是美育的同时又是从游的,是在从游过程中实施的美育,是在美育结果中完成的从游。对这种从游式教育传统,清华大学原校长梅贻琦在40年代给予了有力的回应:“学校犹水也,师生犹鱼也,其行动犹游泳也,大鱼前导,小鱼尾随,是从游也,从游既久,其濡染观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为而成。”〔6〕这一见解体现了我国现代大学教育家对古典从游式教育传统的创造性继承与现代性转化。事实上,在今天看来,现代大学倡导的导师制、助教制、研讨课、研究小组等方式,可以为大学艺术学科的从游式素养教育提供多种有效的途径。现代艺术学科的从游式教育可以合理利用研究型大学的学术研究和研究生教育等优质资源,让本科生(“小鱼”)在与高年级学长和研究生(“中鱼”)及教师(“大鱼”)的相互濡染中成才,由知识的被动接受者转变为具有知识探究精神的人。由此看,我国从游式教育传统在实质上具有一种反思与建构融合的性质,更准确点说,是不离解构的建构,是以解构为手段之一而以建构为主导的教育。#p#分页标题#e#

笔者的设想是,今天的国民艺术素养学应当是现代反思式教育与本土从游式教育传统之间相互融合的产物,因而属于一种反思与从游式艺术素养学。今天的国民艺术生活状况,急切呼唤的不是单纯的反思式或单纯的从游式艺术素养学,而是一种在反思姿态中开展的从游式国民艺术素养教育。反思与从游式艺术素养学,意思是指一方面以对对象和自身的冷峻的反省和批判立场去从事国民艺术素养教育与研究活动,这里既包含对各种艺术遗产或产品的反思性鉴别,也包括对研究者自身的理论预设、概念、方法和观点等的随时的自我反思与批判;另一方面,也是指以人与人(如教师与学生、学生与学生等)之间相互从游的方式开展的体验、濡染并共享艺术素养的活动。实际上,艺术素养学建设本身就同时包含或离不开反思性与建构性的素养教育两方面,从而体现出一种双重品格。如此,通向艺术素养学的艺术学就应当在当代自觉地承担起国民艺术素养的反思式教育与从游式教育的融合使命。

五、我国艺术素养学的核心概念和关键问题

从这种反思与从游式艺术素养学构想出发,我国当代艺术素养学需要确立自己的核心概念和关键问题。在这个问题上,不妨积极地然而又适度地借鉴美国媒介素养学的具有反思性和批判性的核心概念和关键问题,借鉴上述媒介素养五概念模型,参酌我国从游式教育传统,暂且获得关于当代国民艺术素养学的几个核心概念(不限于此):第一,鉴于所有艺术遗产都是有目的地建构起来的,需要在理性反思中明确建构原理,就有对于艺术建构的反思原则,简称建构反思原则;第二,鉴于艺术遗产建构自有其编码与规约原则,需要冷静地分析、质疑与探讨其修辞系统,就有修辞质询与新探原则;第三,鉴于不同公众对同一艺术对象可以有不同体验,需要承认公众消费和接受的主体性,就有受众差异原则;第四,鉴于艺术作品总含有自身的价值和观点,需要确认艺术作品所含有的跨越个体、群体、地域、民族、文化、时代等界限的意义特性,就有跨界理解原则;第五,鉴于艺术产品的生产和接受总会指向特定的动机,就有主体动机原则。这五条原则由于都同时包含反思与建构两方面内涵,因而适合我国当代艺术素养研究状况。

同理,借鉴上述五个核心概念,也可以引申出艺术素养学的几个关键问题(不限于此):第一,谁制造了艺术作品或讯息?第二,使用了何种创造性技巧来吸引受众关注?第三,不同的受众在理解同一艺术作品或讯息时会有何种差异?第四,这一艺术作品或讯息再现或遗漏了何种价值观、生活方式及观点?第五,为什么要传送这一艺术作品或讯息?这些关键问题同样包含反思与建构两方面的内涵,表明艺术素养的反思与艺术素养的建构在艺术素养学中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和价值。

当然,艺术素养学进一步的概念建构及问题探讨还有待于在具体实践中展开,这里只是表达一种极为初步的思考而已。尽管如此,艺术素养学的作用应当已初显出来。与改革开放头20年艺术理论的角色相比,处在素养论转向时段的艺术素养学在当前有何新作用?简言之,它把艺术理论不再仅仅视为公众的启蒙手段或专家的专业研究途径,而是当做最广大的国民的素养培育园地。由于如此,它强调艺术是面向国民日常生活理性的构型手段,是国民实现自身生活素养的理性构型手段。可以预言,面向国民生活素养的理性构型,具有反思与建构双重品格的艺术素养学应当大有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