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国产动画电影转型升级之际，系统研究对其产生深远影响的原型思维，是弘扬民族智慧、树立文化自信的关键，也是中国动画电影走向世界、走向未来的必经之路。动画电影中的原型思维是一种在天人合一、物我同一与主客归一的浑融境域中整体把握世界的思维方式，也是一种基于“合成—分解”理念的原始对待思维，具体体现为电影画面的辩证组合与意境的深远圆融。原型思维能与现代影像思维、互联网思维平等对话，参照借鉴，并积极转化，有效促进国产动画电影的跨文化传播。
关键词：国产动画电影；原型思维；整体思维；对待思维；影像思维
原型(archetype)出自希腊文 archetypos。原，即原初，最初；型，即模式、样本。原型，即事物最初形式或真实样本。精神分析心理学家荣格将原型概念引入心理学领域，指一种深藏于人类心灵的本原模型和情感本能，它通过神话、宗教、梦境、幻想和传说等不断重现，并符号化为原始意象、角色、母题或者叙事模式等。荣格说：“个人无意识的内容为人们所谓的带感情色彩的情结(feeling-toned complexes)，它们构成心理生活的个人及私人面向。另一方面，集体无意识的内容众所周知是原型(archetype)。”①原型就是人类的集体无意识，原型思维就是体现这种心灵本能的原始思维方式。国产动画电影的原型思维是指既能代表我国传统思维，又同时具有世界通约性，能反映整个人类心灵本能的思维方式。对其进行科学系统的研究，不仅是弘扬民族智慧、树立文化自信的关键，也是中国动画电影走向世界、走向未来的必经之路。
一、整体思维：空间深远与意境圆融
不论儒家或道家，中国传统哲学都强调整体观点。学者李道新认为，整体思维是指“在中国文化天人合一、物我同一与主客归一的浑融境域中整体把握宇宙世界的思维方式”②。具体而言，第一，世界(天地)是一个整体，如老子认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德经》四十二章)其中，“一”就是混沌和不可分割的整体，天地产生于混沌。第二，人与物是一个整体。如惠施宣称：“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庄子•天下》)《周易》也有“观物取象”一说，近取诸身，远取诸物，身物一体构成八卦。第三，时间与空间也是一个整体。庄子强调“生死存亡之一体”(《庄子•大宗师》 )，即承认生、壮、老、死是一个自然完整过程，死是不可避免的，不可贪生而怕死。第四，整体包含许多部分，各部分之间有密切联系，想了解各部分，就必须了解整体。如 《易传》强调“观其会通”，即观察事物与事物之间的统一关系。整体思维体现为物与神、景与情、意与境的共同运用。而意境的圆融之美，不仅是中国传统美术的最高境界，也是中国动画的核心审美精神。如在空间营造上，水墨动画善于运用大全景平列山、水、庙等背景，将主体主动融入自然，用游动视点营造平远、深远和高远的整体和谐空间。在这样的空间里，人的知觉感官不再是对世界的单纯注视，而是一种“介入”，即把自己投射进去。“远视使人从眼到心都具有感性的自返性，因此这个空间也成了一个以‘我’为起点的空间，‘我’不是从外部来看它的，‘我’就生活在这空间里面。”③如水墨动画电影《山水情》开篇用一个横向移轴镜头 (类似长镜头)来交代事情发生的时间地点，仿佛一幅画卷在观者面前缓缓展开，这是人的视线与时间进程合一的“平远”。在影片中后段，老人与孩子在山上分别之时，又以一个从下而上的竖式镜头来表现重峦叠嶂并向高处延伸，体现出整合割裂空间的“高远”意境。在意境的营造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深远”。首先，自由选景、重叠表现将不同时间和地点的山峦在创作者记忆里重新组合，使描写景物的范围和主观情意的内容得到充分发挥，展示出崇山峻岭和千尺飞瀑宏大的气象。其次，中国动画电影的动画效果飘逸灵动、流畅自然，具有圆满和谐的审美神韵。比如，《大闹天宫》里，孙悟空和七仙女的运动轨迹均由一个个大小形状不一的圆形组成；《哪吒闹海》里，“龙筋舞”以及贝壳女的舞蹈线条曲绕变化，舞姿柔美曼妙，在视觉上有整体、含蓄之感的同时又有气韵顺畅的效果。这是中国传统文化对于圆满和谐精神状态的外在表现，也源于中国人对宇宙与生命周而复始、生生不息的理解。再次，中国动画电影借用结构联想，突破物理时空，同化风俗与人心，充分体现了中国人的生命及文化整体观。《山水情》里，自然空间、心理空间与音乐空间被完全打通，古琴韵味、人物傲骨以及重重山峦的高洁也融为一体，人事与自然由于关联与同化被纳入整个宇宙体系，从而实现天人合一。尤其当琴师赠琴后走向茫茫前路，最后与水墨画出的重重山峦融为一体时，风声、琴声同时响彻耳际，令人泪下。《牧笛》里营造了一个介于真实与梦境之间的独特空间 (图 1)。牧童寻牛，牛却对自然流连忘返，牧童折竹制笛，笛声中人与牛亲密相依，向世人完美地展现了人与自然共通共存、和谐相处的美好景象。最后，还有诸如人物的全方位取像，拟人化、虚拟平摄视角等，无不是营造可望、可行、可游、可居的整体意象，以及“象外之象”和“味外之旨”的圆融意境。
二、对待思维：画面的合成与分解
对待思维是一种全面考察事物两端相互对立情况的朴素辩证思维，它认为任何事物都包含对立的两个方面，它们是相互依存、相互转化和相互包含的。孔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者，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论语•子罕》)“叩其两端”就是考察问题的两个方面。老子强调对立面的相互依存与相互转化：“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老子•二章》)《周易》提出“一阴一阳之谓道”(《周易•系辞上》)，“刚柔相推而生变化”(《周易•系辞上》)，其中“一阴一阳”表示两个对立面相互吸引又相互排斥。对待思维深刻影响了中国传统美术，如长卷画的单独画面(分解)与整幅画面(融合)的矛盾运动，题款、钤印之间的构图关系，以及图幅形制的时空艺术表达等。受此影响的中国动画电影在利用旁白、独白和字幕进行场景衔接时也非常讲求方圆、远近、虚实、浓淡以及明暗等矛盾组合关系。中国动画电影常把人物分解为阴阳两面的矛盾性格，如《白蛇：缘起》中白蛇的人性与妖性，《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哪吒的灵性与魔性等。中国动画电影的人物关系设定也呈相生相克的矛盾关系，如人与妖的相互救赎，前世与今生的阴阳消长等。对立设置可以起到对情节转折点进行铺垫的作用，而且在不同力量的冲突中，情节层层递进，善与恶、生与死、胜与败等多重关系为观众提供了更多的理解空间。如《大鱼海棠》中两位主人公椿和湫的对立：椿继承的是母亲主宰海棠花生长的能力，而其他植物也可以在椿的法力下被赋予生机；而湫则代表了成熟与肃杀的秋天，在他死后，也化身为一堆秋叶。椿意味着对幸福和快乐的追求，而湫则代表了绝对的痛苦。湫不断为椿牺牲，而椿却始终没有接受湫的感情，意味着春天与秋天注定无法相遇，只能分别在不同的世界中掌管万物的运行。在情节设置上，中国动画电影常运用平行蒙太奇、交叉蒙太奇等手法把进退、得失、成败、增减、生死和消长等矛盾情节并行交织于影片之中。比如，《葫芦兄弟》里爷爷被妖精抓走和葫芦娃相继出世救爷爷构成两条平行线索，画面在妖精的洞穴和葫芦山间来回切换，对比表现敌我双方的行动进度；《西游记之大圣归来》用暗色和亮色分别描述妖王和孙悟空，以及如何解决妖王设置的阻碍；《小门神》并置天上与人间两个空间，天上的神仙因被人类冷落而面临失业，人间仍有少数人在关注神仙的生活状态，两条线索并行不悖。在场景道具设计上，国产动画电影运用阴阳对立和五行相生相克关系，构成对立两面的设计效果。比如，《白蛇：缘起》以水面上下翻转为镜像媒介，一个是常人世界中宝青坊的货柜前台，灯笼散发温和的暖光；另一个则是妖怪世界中锻造宝器的工厂，灯笼散发着充满寒气的蓝光。一上一下，一虚一实，一热一冷，一阳一阴，狐妖和一对侍从在这两个世界中穿梭自如，轻松地进行人与妖的变身。
三、原型思维与现代思维对接
整体思维和对待思维不仅反映人类本源心灵结构的原型思维，同时也体现了中国古典哲学的辩证思想，是一种发现事物的内在矛盾，运用运动变化的方式看待世界的思维方式。因此，它不仅与西方辩证思维具有一种天然的对话性，而且也能有效与现代影像思维和互联网思维对接。如长镜头思维就是一种整体思维。首先，摄影机作为主体消隐或融入不断流动的实际事物之中，使摄影机与被摄物浑然一体。其次，长镜头思维摒弃戏剧省略手法，运用连贯性镜头，保持了时空完整和事实自然的流程。电影是蒙太奇的艺术。学者邓烛非说：“连续与离散、完整与分割、静止与跳跃，这是人们日常的活动、情绪、思维、心理的两种表现形态。人们通常把这种分割的、离散的、跳跃的思维方式称为‘蒙太奇思维’。”④可见，蒙太奇思维就是一种基于将世界理解为合成与分解两种运动的对待思维。爱森斯坦的蒙太奇理论就是从东方象形文字中受到启发的。但两种思维的对接并不能简单地比附与挪用，因为国产动画电影整体思维中的“一”是基于宇宙与血缘共同体的“同心同德”，它侧重的是群体而非个体。对待思维虽将整体分解为两个方面，但它所凸显的并非单方面的人格，而是强调双方之间的关系与互动，即始终强调“外因”而不是“内因”。而且，不论是整体思维还是对待思维，都具有将个体意识融入自然与社会之中的思维倾向，其中静观、默想以及“自返性”“投入性”等都意味着主体和个性的消泯。这些思想与建立在西方辩证法基础之上且强调自我否定性和个体力量以及运动意识的影像思维有本质不同。因此，要借助西方影像思维，通过“刺激—反应”模式获取激发力量，促成中国原型思维的蝶变，从整体中凸显部分，从矛盾运动中凸显对抗性，充分彰显思维的张力以及运动意识和个性意识。2021 年，动画电影《雄狮少年》就大胆突破了动画的题材局限、低幼化惯性以及虚构本色，以一种难得的现实主义手法，塑造了阿娟这样一位极具时代个性和地域特色的留守少年形象。不论是反传统审美的“眯眯眼 + 吊梢眼 + 宽眼距”人物造型设计，还是反英雄主义套路的“我命由天不由我”的结尾设计，都给观众耳目一新的感觉。虽然这些反类型的个性操作还远未达到成熟深邃的地步，但至少反映出我国动画电影试图走出一条个性之路的决心与勇气。互联网思维是指“在(移动)互联网、大数据、云计算等科技不断发展的背景下，对市场、用户、产品、企业价值链乃至整个商业生态，进行重新审视的思考方式”⑤。互联网有三大特征，“在资源上以丰裕替代稀缺，在传播行为上以互动替代单向，在传播渠道上以平台替代管道。在这三大现象的背后是支配其行为的三大思维模式：丰裕思维、互动思维和网状思维。”⑥整体思维与互联网丰裕思维、对待思维与互联网网状思维都反映了世界的多样性和互动性，两者之间具有对话性。但与此同时，整体思维还要“还一为多”，树立“大动画”观念，在互联网的语境中充分体现动画文本多重意蕴、多屏共享和共同发展的理念。对待思维要突破简单的正反二极运动，从“线”到“网”，打造具有跨时空性和互动性的现代动画电影创作理念。国产动画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就是将原型思维与互联网思维对接得较为成功的案例。该作品的意境营造与主题人物设定，在基本遵循整体思维和对待思维的基础上，融入了现代互联网丰裕思维与网状思维，给哪吒与敖丙都设置了本我、自我和超我三重人格。其中，哪吒的本我代表暴戾与破坏，自我意味着勇气和抗争，而超我则代表爱，爱父母和师傅，爱陈塘关的百姓。敖丙的本我是灵珠慧质，自我是肩负龙族千年使命、改变家族命运，而超我则是爱与除暴安良的人间道义。两位主人公不仅在内部人格结构之间构成层层矛盾与张力，且两者之间的本我、自我和超我也构成矛盾，从而形成复杂的人格网状系统。此外，《哪吒之魔童降世》制作方数年来潜心研究受众市场，根据受众需求不断打磨故事情节，创新叙述方式，使动画文本呈现开放式网状结构，从而成功接轨国际思路和国内全年龄段人群。与此同时，制作方还充分利用互联网思维和网友的神奇脑洞制作了很多前端海报和各种表情包，在引发众多网友评论的同时也在社群内形成发酵后的二次传播，从而实现立体式网络营销。这些做法无疑都体现出原型思维的创新性发展。
四、结语
总书记指出：“要精心做好对外宣传工作，创新对外宣传方式，着力打造融通中外的新概念新范畴新表述，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⑦融通中外的概念、范畴等都与原型有紧密联系，跨文化传播与原型使用有直接关系，而国产动画电影创作调用原型思维，以此建立与全世界人民交流和共情的基础。整体思维和对待思维都是我国文化与艺术领域最深厚的软实力，是中国智慧的典型代表，因此值得被更好地理解、挖掘、继承与发扬。但与此同时，整体思维和对待思维也要突破格局封闭、思想单一的窠臼，通过内部调整完成现代转型，演进为一种开放包容、共享合作的现代智慧，即转型为现代丰裕思维和网状思维。唯有如此，中国动画电影才能真正走出困境，将民族性科学地树立起来，并贡献于整个蓬勃待兴的文化产业。
作者：吴静 王会霞 单位：黄冈师范学院 江苏第二师范学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