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词的思想内涵

陆游词的思想内涵

 

人们常把宋词的风格分为两派,陆游则是兼具了婉约和豪放风格的优秀词人。“其激昂慷慨者,稼轩不能过;飘逸高妙者,与陈简斋、朱希真相颉颃;流丽绵密者,欲出晏叔同、贺方回之上。”(南宋刘克庄语)无论是哪类风格的作品,从内容上看,陆游的词与诗一样,爱国思想是贯穿的主旋律。在中国历史上,南宋是偏安江南的王朝,统治者苟且偷安,“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做汴州”,但从靖康之难徽钦二帝被俘,到宋末将士陆秀夫背着小皇帝殉国,抗金抗元的爱国呼声始终未绝,陆游以悲壮激昂、宏亮高亢之声吼出了南宋时代爱国御寇的最强音。陆游一生立志恢复中原,“千年史册耻无名”,他发誓“一片丹心报天子”,但他坎坷多难,虽然高寿,生命中竟有60多年的时光是闲居在山阴故里,这对于一个爱国志士来说,无疑等同于光阴虚度。陆游这种抗金爱国的万丈豪情和壮志难酬的悲苦愤懑,在其词作中自然多有抒发和表露。   一、一腔热血,难酬爱国情怀   《秋波媚》一词开篇写道:“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悠哉!”不难体会,词中虽写角声之哀歌声之悲,但并非哀愁悲伤的情调,而是慷慨悲壮的旋律,能见其昂扬奋发的动作和情怀。陆游曾有一段从军的经历,当年在陕西南部的军旅生活,时间不长,却是他生命中最意气风发的时候,而这段戎马生涯,也成了他未来日子里永远怀念反复回忆的内容。这首词前有小序“七月十六日晚登高兴亭望长安南山”。“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悠哉!”作者身在边关遥望中原,烽火台上高歌击筑,收复河山似乎成功在即。虽然统治者偏安一隅,投降派文恬武嬉,但陆游仍然信心百倍,豪情万丈。“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极目北望,看到的想到的中原美景,仿佛都在盼望收复失地的官军早日到来。词中我们不难看出陆游抗金到底收复河山的热情、热望、信心、决心。然而残酷的现实,一次次的打击,不能不使作者陷入无法排解的忧愤之中。“云外华山千仞,依旧无人问”,这种愤懑之情难以释怀,《诉衷情》是最典型的代表。“当年万里觅封候,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作者感慨当年和班超一样离家万里寻求建功立业,却像苏秦一样功名无成落魄潦倒。“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都道男儿有泪不轻弹,陆游是在词作中流泪最多的人。他不是因闲愁最苦或肠断天涯而流泪,他流的是英雄泪、志士泪,是因山河破碎、民族危难而生的深沉的大痛大悲。这种感叹其他作品中也有:“塞上长城空几许,镜中衰发已先斑”,“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再读《诉衷情》词尾几句:“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不难体会雄心壮志付之东流、请缨无路报国无门而压抑难言的痛楚。   二、屡遭挫折,持守高洁品格   统治者对残山剩水无态度,投降派一味地排挤和打击,陆游仍能做到坚持理想,收复中原无望时他还是大声疾呼,忠贞的人格,高洁的情操,这是他爱国思想的坚实基础。《卜算子•咏梅》是他自我人格的真实写照。陆游一生酷爱梅花,他曾在绝句诗中写过“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一个人对一物一生酷爱达到痴情、痴迷、痴狂的程度,足见其人的情调、品格和志趣。诗作中“雪堆遍满四山中”的梅花和词作中黄昏断桥边“寂寞开无主”的梅花,都是他冰雪情怀的写照。“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陆游人生蹭蹬饱经忧患而志不获展,却始终固守节调情操,就像这风雨中的梅花,任群芳嫉妒也不屑争春,在其他山花烂漫时独自飘零凋落。联想到他另外一首咏梅词《朝中措》,“幽姿不入少年场,无语话凄凉。一个飘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肠”,梅花有冰雪之姿,自然是“冷淡”心肠,而这“冷淡”,不是铁血无情,而是冰心玉壶的高洁。陆词中还有“江头月底,新诗旧梦,孤恨清香”,和这首咏梅词比照,“凄凉”、“孤恨”、“寂寞”等字眼的出现,词的感情基调固然显得低沉,但品格基调绝不消极,这黄昏自愁是别有一番胸襟怀抱,即不趋炎随时,不同流合污。“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与北宋林和靖疏影暗香的梅花诗极品相比,陆游的咏梅词堪称绝调。   三、深情挚爱,见其侠骨柔肠   鲁迅先生说:“无情未必真豪杰。”陆游这位爱国志士有着铮铮铁骨,也有其寸寸柔肠。在中国文学史上的爱情词作中,一首《钗头凤》感人至深,多年来被人吟咏,陆游和唐婉的故事也早已进入戏剧舞台以及其他文学领域广为人知。陆游和唐婉被迫分离后无奈又分别再娶再嫁,一朝的分离意味着终生的隔绝,心灵的伤痛只能深深的埋藏。十年后的一个春天,偶然相遇在沈园,陆游万分感伤,挥笔题词在沈园的南壁上:“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这红、黄、绿组成的美人美酒伴春色,本该是赏心悦目让人眷恋沉醉的景致,然而“东凤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封建家长生生将二人拆散,自己也薄情休妻,苦不堪言。十年来心中的愁绪,此时无法诉说,“错,错,错”三个字的顿挫重复,和着心底的血泪呼出,一字比一字分量更重。到底是什么错?是谁的错?不必分说,作者要表述的正是这种呼天无路、怨地不能的悲苦压抑之情。春光依旧,物是人非,原本相亲相爱,今日咫尺天涯。“桃花落,闲池阁”,想象对方多年来也和自己一样甚至比自己更苦,作为女性,只能在夜里无人时“泪痕红浥鲛绡透”,纵然有千般情意万般思念又能如何?“山盟虽在,锦书难托”,残酷的现实,让人痛断肝肠。欲说还休,只能绝望般的叹息:“莫,莫,莫。”也许是前尘往事不堪回首莫再提?也许是你我今后好自为之莫相忆?或者只是一字以蔽之:“莫!”啥也别说了!三个“莫”,一字一顿重叠出现,表达了词人百般悲苦的情感和万般无奈的情境。据说,唐婉有《钗头凤》一首回和,也被后人写在沈园墙壁上。但也就是这次相遇使唐婉忧郁成疾不久便离开了人世。短暂的一段爱情,足足让陆游痛了一生。晚年回故乡,陆游常到沈园凭吊,旧地重游浮想联翩,触目伤怀,他还写过一些荡气回肠的诗作,如七十五岁时写的《沈园》二首:“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惊鸿一瞥,终生难忘。“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距沈园一遇已过了近四十年,作者已如园内的柳树一样,垂垂老矣,即将化作家山的一抔黄土,然而只要人还在就情不绝。这种刻苦铭心的挚爱深情,就和他的爱国情怀一样,至死不渝。后人有评价说:“古今断肠句,无如前后二首”,“无此绝等伤心事,就无此绝等伤心诗。就百年而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而论,不可无此诗!”评论精妙,可作为解读《钗头凤》的补充。#p#分页标题#e#   四、江湖渔父,不改英雄之志   陆游的一生多次归乡闲居,最后一次一归就是二十年!江南水乡山阴故里风光明丽,那么英雄斗志被磨损,万丈雄心被消磨之后,陆游是否真如陶渊明一样得了归隐真趣,或象孟浩然一样发自内心的沉醉?《鹊桥仙》一词可见一斑。“华灯纵博,雕鞍驰射,谁记当年豪举?”陆游词作中多次出现“当年”二字,可见都是追忆,念念不忘的就是陕西那段火热豪迈的军旅生活。“酒徒一一取封侯,独去作江边渔父。”这里的“酒徒”未必是指酒肉之徒,而是指当年“纵博”“豪举”中和自己比肩之辈,然而“封侯”和“渔父”的确是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在中国文化史或是诗歌文学史上,“渔父”有着特定的含义。不论是《楚辞》中唱着“沧浪歌”的渔父,张致和《渔歌子》中“青箬笠,绿蓑衣”的渔父,还是柳宗元笔下“独钓寒江雪”的渔父,虽各有其独特的意蕴,但共同的一点就是那种令人羡慕的自由,遗世独立的孤傲,与世隔绝的高洁。陆游描写自己的渔父生活:“轻舟八尺,低篷三扇,占断苹洲烟雨”。想想吧,自家门前江湖满地烟雨迷离,这是上天赐与愿做渔父的人最理想的环境,这种悠哉悠哉出没湖山云水之中的渔父生活,是中国古代失意文人羡慕和追求的境界。热爱自然热爱家乡的陆游自然也热爱这种风景胜地和一种能安度晚年的生活。类似此词的意思也在其他词作品中多有出现,如几首同题的《长相思》中有:“云千重,水千重,身在千重云水中。月明收钓筒”,“桥如虹,水如空,一叶飘然烟雨中。天教你放翁”;“侧船篷,使江风,蟹舍参差渔市东。到时闻暮钟”。明月清风中听暮鼓晨钟,多么自由自在的渔父生活啊。《鹊桥仙》中最后两句:“镜湖元自属闲人,又何必君恩赐予。”信笔拈来家乡风景带出一个典故,未必要说有多么深刻的含义,但的确能领悟到一点弦外之音。当年唐朝贺知章先生还乡的时候,唐玄宗下诏赐镜湖一曲,而对陆游来说,镜湖本来就是本地风光自家风景,是大自然的恩赐,无需蒙君恩接受奖赏。读到这里,可否觉察陆游这江边渔父的闲适潇洒中隐隐有一丝难以言传的悲情?这是因为他始终未能忘却红尘。   陆游在《鹧鸪天》中写道:“家在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他在家乡镜湖畔饮酒,兰亭道上散步,“卷罢黄庭卧看山”,真的好像笑傲林泉了,但最后一句却说“老去英雄似等闲”,万端感慨尽在一言之中。他反复强调自己是看透了想开了:“悟浮生,厌浮名,回视千钟一发轻,从今心太平。”浮生浮名千钟禄轻如一发,抛开这一切,无欲无求无望无愁,心静自然气平,那么每天能做些什么?“爱松声,爱泉声”,可是,“写向孤桐谁解听,空江秋月明。”有松声泉声,而内里心声无人解听,唯有空江明月。寂寞苦闷不言而喻了。他说自己是“一竿风月,一蓑烟雨”,每天“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这位自称江边渔父镜湖闲人的老人的似乎恬静闲适到了极至,我们却能在这些写闲居生活的词作中体会到他内心深处的极度苦闷,他真的是没有忘却红尘也不能忘却红尘,那些洒脱的清词丽句后面都不自觉的抑或是有意识地带出流露心迹的一句:“画淩烟,上甘泉,自古功名属少年。知心唯杜鹃。”闲适恬淡中的孤独苦闷与不平,与他积极入世的思想、爱国的情感、高洁的人格和高尚的精神境界是一脉相通的。他的心是真的放不下,直到撒手人寰,留给儿孙的嘱咐仍旧是“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林景熙在南宋灭亡后沉痛追悼陆游:“来孙却见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不见九州同是陆游一生的遗憾,九州同而无法告“乃翁”,又是后人的遗憾。引用梁启超的几句评赞作为本文的结束语:“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集中十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