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唯务折衷思想形成

探寻唯务折衷思想形成

作者:刘畅 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

刘勰与齐梁文坛主流究竟合拍还是异趣,他倾向于新变派还是复古派,目前学界仍有异议,今后还会争论下去。①笔者以为,争论双方都能够拿出自圆其说的确凿证据,说明《文心雕龙》本身就包含着“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丰富原质,具有极大的理论弹性,所以,导致“东向而望,不见西墙”式的剖解,毫不奇怪。攻其一点,是一种方法;窥其全貌,也不失为一种角度。《序志篇》云:“夫铨序一文为易,弥纶群言为难……同之与异,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务折衷。”唯务折衷,即调和对立双方,取其中正,持论周洽,无所偏颇。这可视为刘勰分析问题的一种原则性方法,《文心雕龙》通篇几乎都留下了这种思维痕迹。近来,不断有学者从“唯务折衷”的角度重新认识《文心雕龙》。②这些意见,笔者基本同意。这样,确实能使一些争执不休的问题得到圆满解释:例如刘勰思想属儒家、道家还是佛家,他与文坛主流合拍还是异趣,他倾向于新变派还是复古派,他对“文贵形似”的时流风尚赞同还是反对……从资料分类还原梳理的层次看,这一问题似乎已解决。但是,深入探讨刘勰这一思想的成因,还有许多工作要做。笔者注意到,已有学者试图从齐梁时代文化崇尚多元入手,剖析“唯务折衷”思想形成的原因。①确实,齐梁之际宽松的文化氛围是孕育多元折衷思想的温床,但在时代氛围面前人人平等,多元的文化精神同样可以影响其他人,况且多元的时代也可产生偏激的见解,如裴子野的《雕虫论》。由此入手,只能解释问题的普遍性,却未能解释为何偏偏是刘勰产生了“唯务折衷”思想这一特殊性。具体情况还需具体分析。本文意欲略人所详,而详人所略,拟从刘勰与时流的距离关系探讨“唯务折衷”思想的成因。时流者,一代之时尚名流也。《宋书•蔡廓传》云“:廓年位并轻,而为时流所推重。”本文认为,刘勰与当时领袖文坛之“时流”的距离,处于一种若即若离的边缘性微妙状态。实际上,《梁书•刘勰传》已透露出了这种信息。即者,入其环内也,其云:“昭明太子好文学,深爱接之。”离者,出其圈外也,其云:“(《文心雕龙》)既成,未为时流所重。”结合二者,就是不即不离。不即不离者,既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也。如能对这种边缘性状态把握准确,分析透彻,就找到了解释刘勰“唯务折衷”思想形成的另一把钥匙。

一刘勰与时流的距离之一,是他骨子血脉里遗存的浓厚北人意识。齐梁之际,南风劲吹。不仅政坛南人秉政,文坛也是南人的一统天下。作为南渡北人的后裔,刘勰有借助北方思想文化矫正时弊的意图。《序志》中,他对前人文论最不满的就是“并未能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不述先哲之诰,无益后生之虑”。而他用来“寻根”“、索源”的武器恰恰是北方儒家的思想意识。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寻根”“、索源”、“述诰”云云,并非书面上简单的引经据典,而是有深层的文化心理内涵。从家世渊源看,刘勰的“根”和“源”都在北方。刘勰为南渡北人之后,其祖籍莒(今山东莒县),属齐鲁旧邦。莒,周时为莒国,春秋属齐。后又入楚,楚灭鲁后,迁鲁君于此。《论语•子路》所云“子路为莒父宰”,即此。《宋书•州郡志》“:南东莞太守领县三:东莞,莒,姑幕。户一千四百二十四,口九千八百五十四。”西晋末年之北人南渡,往往有举族迁徒、聚居的特点,易地而不移俗。《宋书•州郡志》载:“南琅邪太守,晋乱,琅邪国人随元帝过江千余户,太兴三年,立怀德县。”按南东莞一郡领户不过千余,而琅邪郡一次性过江就有千余户,几与之相埒。可见其整族迁徒之人多势众。东莞郡的迁徒也有千户规模。事见《晋书•徐邈传》“:徐邈,东莞姑幕人也。祖澄之,为州治中。属永嘉之乱,遂与乡人臧琨等率子弟并间里士庶千余家南渡江,家于京口。”按东莞领县有三,东莞、莒、姑幕各居其一,同属一郡,姑幕乱则莒必无宁日。以姑幕移民的数量推之,刘勰祖上一族由莒南迁的规模也不会太小。勰祖灵真。据梁书本传,灵真为宋司空刘秀之之弟,而秀之则为刘宋开国元勋刘穆之之从兄子。《宋书》刘穆之本传云其“东莞莒人,世居京口”。这种北人整族整郡南迁的直接结果就是易地而不改名,不移俗,身居南土,不忘北音,保留了许多北方的社会习俗,并把北方思想文化直接带到南方。正如《通典•州郡》所云“:永嘉之后,帝室东迁,衣冠避难,多所萃止,艺文儒术,斯之为盛。”处于这种特殊的南迁文化氛围中,刘勰祖上也不会例外。杨明照曾分析说:“南朝之际,莒人多才,而刘氏犹重,其本支与舍人同者,都二十余人,虽臧氏之盛,亦莫之与京。是舍人家世渊源有自,其于学术,必有启厉者。”(《梁书刘勰传笺注》)不无道理。

这种聚族迁徒、群居的移民特征,不仅保留了北方风俗,而且遗传了北方的思想意识。中华文明,崛起北土;齐鲁旧邦,斯文尤盛。作为有着齐鲁文化背景的南迁北人后裔,其血脉骨子里北方文化的正宗意识和自负感是非常浓厚的。如颜之推祖籍山东琅邪,永嘉南迁至之推之世已历四代,可他《观我生赋》还念念不忘自己祖籍是北方:“吾王所以东运,我祖于是南翔。去琅邪之迁越,宅金陵之旧章。作羽仪于新邑,树杞梓于水乡。”无独有偶,在刘勰的《文心雕龙•序志》篇中,我们也看到了这种痕迹:“予生七龄,乃梦彩云若锦,则攀而采之。齿在逾立,则尝夜梦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而南行。”一曰“南翔”,一曰“南行”,传播齐鲁文化的荣幸和自负之意溢于言表,可见其潜意识中根深蒂固的北土观念。正如汪春泓所说,假如刘勰的籍贯潜意识是世居之京口,淡忘了北方祖居之地,那就应称“迎”仲尼而南“来”,而不应称“随”仲尼而南“行”,这一“随”一“行”,明显透露出刘勰身为孔子乡人的骄傲。①《序志》又说:“旦而寤,乃怡然而喜,大哉圣人之难见也,乃小子之垂梦欤!自生人以来,未有如夫子者。”梦里梦外,以与至圣孔子同乡为荣的口吻溢于言表。此外,在《原道》、《征圣》、《宗经》、《正纬》诸篇中,刘勰一再盛赞孔子对中华文化的卓越贡献。《原道》云“:至夫子继圣,独秀前哲,熔铸《六经》,必金声而玉振;雕琢情性,组织辞令,木铎启而千里应,席珍流而万世享,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矣。”《宗经》云:“譬万钧之洪钟,无铮铮之细响。”#p#分页标题#e#

作为圣人同乡和齐鲁移民后代,在心态感觉上,刘勰对南方主流社会不无俯视之态,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种文化心理上的优越感和距离感,尤其当他处于想进入又难以进入这种主流文化圈的边缘状态之时,这种距离感就尤为强烈,对圈内风气看得就更清楚,言辞也趋于激烈———“而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鬼浮诡,饰羽尚画,文绣搫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序志》)。这种距离感使他本能地从北方圣贤的著述中去寻找思想武器,其见解超出圈内人士,超出南方时流,乃有一种逻辑上的必然———“盖《周书》论辞,贵乎体要;尼父陈训,恶乎异端;辞训之异,宜体于要,于是搦笔和墨,乃始论文”(《序志》)。可以这样说,当他以齐鲁文化后继者自任,有意识地借助北方儒家经典矫正时弊之日,就是他无意识地超越了自己所处的南方主流文化氛围之时。他在《序志》中明确提出“: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详其本原,莫非经典。”这种思想,与齐梁之际儒学衰微,文坛求新变、贵形似的整体风气是大异其趣的。按《文心雕龙》成于齐末,已成定论。②另有成于梁说,也在天监初年。③与日渐繁荣的文坛相比,此期儒术的情况很不妙。据《南史•儒林传序》,天监初年之前,即《文心雕龙》付梓之时,南方儒学,式微已甚———“逮江左草创,日不暇给,以迄宋齐,国学时或开置,而劝课未博,建之不能十年,盖取文具而已。是时乡里莫或开馆,公卿罕通经术,朝廷大儒,独学而莫肯养众,后生鼓励孤陋,拥经而无所讲习,大道之郁也久矣!”刘勰之欲用北方儒家思想规范文体,提倡《原道》、《征圣》、《宗经》,其社会背景正是这种局面。这对以齐鲁文化传人自居的刘勰来说,独立苍茫,一览众山,更有一种文化优越感和责任感。何况他之著书立说,本来就有弘扬圣贤经典之意,所谓“敷赞圣旨,莫若著经”是也,只是因为“马郑诸儒,宏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于是搦笔和墨,乃始论文”(《序志》)。可见,在他心目中,论文与著经有着同等地位。

刘勰生当南北分裂之时,主要活动在以建康(今南京)为中心的江南地区,这些都明显限制了他对北朝或北方文学本质特征的观察与认识。但文学是一种通过书写符号传播、可以超越时间与空间限制的艺术形式。刘勰一生虽缺乏在北方生活的亲身体验,但并不缺乏间接了解、认识北方文学审美特质的精神渠道,这种渠道就是建安文学或“建安风骨”。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多次提到建安风骨,字里行间充溢着欣赏、赞美之意。如《时序》篇:“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谈笑。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不仅描绘出其文学活动的生动图画,而且指出其“雅好慷慨”“、梗概多气”这一精神上的本质特征。又《明诗》篇“:暨建安之初,五言腾踊。文帝陈思,纵留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容,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妙;驱辞取貌,唯取昭晰之能。”《风骨》篇中,还从理论的高度总结了建安文人的整体美学追求,其云:“故魏文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故其论孔融,则云‘体气高妙’;论徐幹,则云‘时有齐气’;论刘桢,则云‘有逸气’。公幹亦云:‘孔氏卓卓,信含逸气,笔墨之性,殆不可胜’,并重气之旨也。”可见他对建安文学的高度重视和积极评价。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建安文学都带有明显的北方文化审美特征。刘勰抓住了建安文学“多气”、“任气”、“重气”这一特点,等于抓住了北朝或北方文学的核心审美特征。从多种角度观察,建安风骨具有鲜明的北方艺术审美属性,是北方精神孕育出的一朵文学之花。简略言之,其北方属性主要有以下几点:一为地域性文学集团,主要活动在中原一带,这决定了其慷慨悲凉带有鲜明的北方地域性特征;二为文武兼备型文学集团,尚武为其精神内核,不仅曹操一生戎马,曹丕亦“长于戎旅之间……逐禽辄十里,驰射常百步”,曹植也是“生乎军,长乎乱”,其《白马篇》中骁勇的幽并游侠儿就是他内心精神的写照,这与单一崇文的南方文学集团很不一样,很符合刘勰“文武之术,左右惟宜”的观点;三为征服意识强烈,北方古为华夏政权中心所在,所谓“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北胜南是中国历史军政格局演变的规律之一,从地利上看,曹魏集团已处于征服者的地位,这就决定其诗多有忧患意识和刚猛之气。钟惺论曹氏父子,称其“高古之骨,苍凉之气”(《古诗选》);谭元春评曹操云“此老诗歌中有霸气”(《古诗归》);《世说新语•豪爽》记:“王处仲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以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均指其刚健力度而言。从三曹、七子的籍贯、活动范围和其作品反映的内容三方面来看,建安文学具有浓烈的北方地域色彩,有一种“铁马秋风冀北”式的阳刚博大之美,是地道的北方文化产物。从籍贯看,三曹和七子都是北方人,血脉骨子里就有北人的刚性血气;从身份看,他们是统一中原的君臣,以北方为基地,怀有进而扫荡天下的雄心霸气;从活动范围看,其洒笔酣歌、耳濡目染的环境都被南北分裂的条件限制在北方;从其接触的景物看,是视野开阔、线条劲直的北方山川,不仅体积巨大,气魄雄伟,而且人文历史积蓄深厚,古代圣贤、帝王的精神贯注其中,易于寄托感悟人生、建功立业的博大情思;从其吟咏的对象看,由于建安文人所处动荡、战乱的社会环境的特殊性,局势变化不定,人的寿命变短,于是生命意识特别敏感、强烈,形成其独有的一种忧患意识和悲凉风格。这与处在温暖环境中、重感官享乐的南朝文化精神也是大异其趣的。慷慨悲凉的人生感悟,建功立业的浓烈情思,哀怜民生多艰的人世咏叹,构成“建安风骨”重刚健、尚骨力的审美特征。#p#分页标题#e#

刘勰骨子血脉里遗存着浓厚的北人意识,他对借助北方思想文化来规范文体和文坛风气,本来就有一种本能的自觉。刘勰之重视并推崇建安风骨,实为找到了一条与北方文化审美精神沟通的渠道,他总结的建安文学“雅好慷慨”、“梗概多气”,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之处。这种评价不仅适用于建安文学,而且可以扩展到评价整个北方文学的审美特征,为他进一步思考融合南北文化两长的问题奠定了基础。这些都使刘勰的眼光、见识能够超越自身所处的南方文化氛围。

二刘勰与时流的距离之二,是士庶之别。这种距离和区别不仅是社会地位上的,更是文化心理上的。关于刘勰究竟属于士族还是庶族,王元化的《刘勰的身世与士庶区别问题》一文辨析甚详①,笔者倾向于这种判断。但感觉辨明刘勰士庶属性这一成果的学术价值尚未被充分利用,仍有思维驰骋的空间。笔者认为,辨明刘勰士庶属性的最大价值在于:据此又找到了判定刘勰与时流距离的另一把钥匙。南朝齐梁,文在皇室宫廷,故社会主流和文坛主流具有同构共趋性,刘勰与社会时流的距离是由其庶族地位决定的。据《梁书》本传:“家贫,不婚娶,依沙门僧佑,与之居处。”关于刘勰依僧佑,有王元化的逃避租役说,及张少康的结交名流说。②逃避租役是由于出身微贱,结交名流是寻找登仕捷径,从不同角度肯定了刘勰的庶族地位,也正微妙地说明了他与主流若即若离的社会地位因素。入寺清贫著书,而不是出没于官场文坛,这本身就是一种距离。《文心雕龙》约在此期成书,就是这种距离的产物。据《梁书》本传,书成后,无人赏识,而刘勰本人却是“自重其文”,可见时流所轻和他自己所重是矛盾的,其间有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应该看到,这种距离,并非刘勰的主观愿望,而是“士庶天隔”的社会产物。刘勰想通过主观努力改变命运,但时代对他的接纳十分苛刻,尤其在《文心雕龙》构思、酝酿及写作的齐末梁初,他尚为贫寒庶族,与主流社会如隔天壤。距离既是一种拒绝,也是一种旁观者清的有利位置。处于社会底层,对锐意求仕进、自视自期均极高的刘勰来说,是难以接受的,其心态中常有压抑、愤懑、不满的阴影,对“士庶天隔”这一社会现象提出了批评。这在《文心雕龙》中时有表露。如《史传》的尖锐批评:“勋荣之家,虽庸夫而尽饰,迍败之士,虽令德而常嗤。吹霜照露,寒暑笔端,此又同时之枉,可为叹息者也!”《程器》中慨叹:“将相以位隆特达,文士以职卑多诮,此江河所以腾涌,涓流所以寸折也。”又如《知音》篇:“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夫古来知音,多贱同而思古,所谓‘日进前而不御,迢闻声而相思’也。”结合《文心雕龙》终齐梁之世“未为时流所称”的史实,可以见出其中个人怀才不遇的愤激之情。出于庶族立场,刘勰对世家大族多有批评,集中表现在《程器》中。

由于旁观者清,所言寄慨遥深,多愤世嫉俗之语。尤其可贵的是,在南朝狂热尚文的氛围中,刘勰能指出“:安有丈夫学文,而不达于政事哉?彼扬马之徒,有文无质,所以终乎下位也。”齐梁之世,举世崇文,所谓“二汉求贤,率先经术;近代取人,多由文史”(《梁书•江淹任昉传论》)。刘勰此说,略显突兀。但考之史实,可知其有极强的针对性。刘跃进先生在考察了东南豪族,尤其是吴兴沈氏在东晋南朝的兴衰遭际后,得出结论说:“以吴兴沈氏在政治上的衰微及沈约在文化上的振起为标志,东南最有影响的豪族都已弃武从文,先后从武力强宗转向文化士族。同东南豪族一样,绝大多数侨姓士族也相继弃武从文,逐渐走上文化士族的道路。至齐梁之际,这种转变已经大体完成。”③《梁书•到洽传》载任昉对梁武帝语:“臣常窃议,宋得其武,梁得其文。”极简洁地道出这一士风的嬗变。这种崇文时尚导致的弊端就是士人“迂诞浮华,不涉世务”,世中文学之士“品藻古今,若指诸掌,及有试用,多无所堪”,终日“褒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车舆,入则扶持,郊郭之内,无乘马者”,其风俗柔脆至于此。及侯景乱起,这些“肤柔骨脆,不堪行步,体羸气弱,不耐寒暑”的虚弱文士,多不堪一击,“坐死仓促者,往往而然”(《颜氏家训•涉务》)。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刘勰提倡文武并重“:文武之术,左右惟宜。卻毂敦书,故举为元帅,岂以好文而不练武哉?孙武《兵经》,辞如珠玉,岂以习武而不晓文也?”(《程器》)此种崇文弊端,害国误政不浅。以朱异为例,此人以文起家,“遍治五经,尤明《礼》、《易》,涉猎文史,兼通杂艺,博弈书算,皆为其长……高祖召见,使说《孝经》、《周易》义,甚悦之,谓左右曰:‘朱异实异’”。大同六年,“异启于仪贤堂奉述高祖《老子义》,敕许之。及就讲,朝士及道俗听者千余人,为一时之盛”(《梁书•朱异传》)。颇得宠任,所谓“四官皆珥貂……四职并趋卤簿,近代未之有也”(《梁书•朱异传》)。而在是否收纳侯景这一关乎国家命运的问题上,朱异善窥人主之意,阿谀以承上旨,以致酿成梁末大乱。此为单纯崇文之恶果,亦可见刘勰不幸而言中,他对举世崇文、士人不堪器用的担忧也含有一种“后之视今”的远见。

当然,《文心雕龙》是一部论文著作,但从贫寒庶族的立场和心态出发,刘勰可以把对社会的批判精神融注到文学批评之中。如他强调风骨,明显是针对文风靡弱;而文风之靡弱,又与士大夫重文轻武,其中多“肤柔骨脆”之辈有关。《文心雕龙》对柔靡文风批评的最原始动力,无疑来自他郁郁不得志的庶族地位,对此,《序志》篇已言之甚详。刘永济分析说:“盖自魏文时创为九品中正之法,日久弊生,宋齐以来,循之未改……是以六代甄拔人才,终不出此制。于是士流咸重门第,而寒族无进身之阶,此舍人所以兴叹也。于后义可见尔时显贵,但以辞赋为勋绩,致国事废弛。盖道文既离,浮华无实,乃舍人所深忧,亦《文心》之所由作也。”(《文心雕龙校释》)可谓切中肯綮。世风之重文轻武和文风之弃质崇文,本来就具有同根共生的性质;被社会主流拒绝,与被文坛主流排斥,也明显有一种内在联系。欲接近主流社会而被排斥,自贵重其文而难遇知音,就决定了刘勰对南风劲吹的文坛有一种清醒冷峻的批判态度。齐梁之际,沈约为代表的南方派统领文坛,追求新变,构成“近代”文坛主流。《程器》云“近代辞人,务华弃实”,《物色》云“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明诗》云“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尚也”,《定势》云“自近代以来,率好诡巧,原其为体,讹势所变,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通变》云“今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范宋集,虽古今备阅,然近附而远疏也”。在这种对“近代”极高的批评频率中,可见刘勰对文坛上南风劲吹的态度。这里“近代”、“近世”云云,即指由北趋南、至齐梁达到极盛的文风演变。这种南北风气易位的变化实滥觞于魏晋,刘师培认为,建安七子还“悲哀刚劲,洵乎北土之音”,但到“魏晋之际,文体变迁,而北方之士侈效南文,……嵇、阮诗歌,飘忽峻佚,言无端涯,其旨开于庄周,及其弊也,则宅心虚阔,失所旨归。左思歌赋,广博沉雄,慷慨卓越,其旨开于苏、张,及其弊也,则浮嚣粗犷,味厥修辞。北方文体至此混淆……诗歌亦然,故力柔于建安,句工于正始,此亦文体由北趋南之渐也”(《南北文学不同论》)。此期文学,颇染浓厚的南国地域色彩,讲究形式美的文风弥漫朝野内外。理论的研讨,也都围绕着文学特质、形式技巧进行,如文笔之辨,模山范水之作,声律音韵的探索,格律诗雏形的出现,用典使事的讲求,骈体文的成熟,宫体诗的流行等。其主流趋势一言以蔽之曰:文贵形似,气尚阴柔。其文学思想如影随形,同样重文轻质,求新思变,所谓“若无新变,不能代雄”。萧纲《与湘东王书》,萧绎《金楼子•立言》,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叙》,都十分注重“文”的特质。萧统编纂《文选》,更是迂回委婉地把经、史、子、传排除在外,向辞采情思倾斜:“若其赞论之综辑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于翰藻。”(《文选序》)他把佳诗美文比作愉悦视听感官的音乐锦绣———“譬陶匏异器,并为入耳之娱;黼黻不同,俱为悦目之玩”。这就是环绕着刘勰的时流风尚,刘勰对“近代”、“近世”的批评,多指此而言。#p#分页标题#e#

士庶天隔,郁郁不得志,是刘勰指摘社会弊端的动力,也是批评文坛病态的角度。与时流所保持的距离使他能站在主流圈外,清醒地观察,冷静地思考,看到表面热闹喧嚣背后的种种病态。这种视角,圈内人是不会具备的。如以上所举萧纲至萧统、沈约等“贵盛”者,都是倡导一时风气的人物,他们独步文坛,领袖群伦,常醉心于自己所倡导的时尚之中,口吻中多有欣赏、自负、得意之态。萧纲就说:“文章未坠,必有英绝,领袖之者,非弟而谁?”(《与湘东王书》)沈约也认为“音律调韵”乃为诗关键,很自负地说:“自骚人以来,此秘未睹。”把声律视为一己独得之秘。有这种孤芳自赏心态,不可能意识到自己所热衷倡导、参与的文学运动中的弊端,因为无论时代或社会,都没有赋予他们这种冷眼旁观的位置和视角。刘勰被主流社会排斥,始终“未被时流所称”,从他个人发展、命运角度看,是不幸;但从他因此得以冷眼旁观圈内弊病的角度看,又是大幸之事。身在圈外,才能看到圈内的弊端;知道什么是弊端,才会萌生矫正、超越的意识。犹如人不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一样,贵形似、尚阴柔的南方文坛本身显然也不会提供这种自我更新的武器。于是,借助北方的气质风骨以纠其偏、矫其弊,乃有一种逻辑上的必然。从思想意识角度,刘勰用以纠偏的武器是儒家伦理政教;而从文质角度,刘勰矫弊的武器则是建安风骨。《文心雕龙》的《时序》、《明诗》、《风骨》中多次提到建安文学“雅好慷慨”“、梗概多气”的特征,尤其是《风骨》篇强调了曹丕的“文以气为主”,并一一分列孔融、徐幹、刘桢“气”之不同,总结建安文学特点为“重气”。值得注意的是,《风骨》篇中,有时“风“”骨”对举,有时“风骨”连用,在这两种情况下,都能找到与气同等的关系。前者如“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后者如“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刘勰作《程器》,是提倡政事练达,文武兼备,纠士风之靡柔;作《风骨》,则是提倡情感饱满,刚柔相济,矫文风之靡弱,从而合南北两长,树立一种“风清骨峻,遍体光华”的理想文风。“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这本来就是以人体生理之道喻为文之理;所以,《程器》与《风骨》,一说人,一论文,实有内在联系。

三若离,是排斥,是异趣,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还有另一面———若即,即接近和趋同。若离,使刘勰获得一种思想原则上的把握;而若即,则使他得以接触、熟悉圈内风气,从内行的角度和眼光分析文学现象,公允地看到南方文学重特质和形似的长处。学者之论《文心雕龙》与当时主流合拍,多从这一角度立脚。刘勰之向文坛圈内靠拢,是在向主流社会的接近中同时进行的。同传统文人一样,刘勰的仕进意识很强,他正常的、理想的生活道路是“摛文必在纬军国,负重必在任栋梁”(《程器》)。通观其一生,也是朝此方向实践的。无机会仕进时,他选择了“穷则独善其身”,入寺闭门读书,清贫的环境中仍跳动着一颗炽热焦灼的功名心———“是以君子藏器,待时而动,发挥事业,因宜蓄素以中,散采以彪外,楩楠其质,豫章其干”。而一旦有“达则奉时以骋绩”的机会,他马上就离开寺庙,登仕去也。他自称感梦而撰《文心雕龙》,梦见的是主张“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的孔子,而非主张遁世的佛教祖宗释迦牟尼,可见即使身在寺庙,其用世之心仍很强烈。天监初年,儒学复兴,四年诏曰:“今九流常选,年未三十,不通一经,不得解褐。若有才同甘颜,勿限年次。”并置《五经》博士各一人。这无疑让贫寒庶族士人看到了一线希望,《序志》中所表现出的功名心如此炽热,其文化背景正是儒学衰微后的复兴。刘勰著《文心雕龙》,以文章求显达的动机很明显。书成之后,又急于表露于世———“(《文心雕龙》)既成,未为时流所称,勰自重其文,欲取定于沈约。约时贵盛,无由自达,乃负其书,候约出,干之于车前,状若货鬻者”(《梁书•刘勰传》),这番良苦用心取得了成功,“约便命取读,大重之,谓深得文理,常陈诸几案”。又据《梁书》昭明太子本传载:“(统)引纳才学之士,赏爱无倦。恒自讨论篇籍,或与学士商榷古今;闲则继以文章著述,率以为常。于时东宫有书几三万卷,名才并集。文学之盛,晋宋以来未之有也。”而刘勰也身在昭明太子所引纳的才学之士的行列中,本传云:“昭明太子爱文学,深爱接之。”后来刘勰成为萧统的东宫通事舍人,二人有过直接交往。萧统以太子之尊雅爱诗章,沈约以尚书之重妙善辞赋,并为文坛盟主,均为倡导一代风气的人物。其中萧统编纂《文选》,为文坛一时盛事,影响深远,功在百代;沈约发现音韵的奥妙,从根本上影响和左右了中国此后韵文学的发展。沈约对《文心雕龙》的态度是“谓深得文理,常陈诸几案”,萧统对刘勰的态度是“深爱接之”,可见刘勰虽未为时流所重,但明显接触到了圈内的领袖人物,呼吸到了圈内的空气,所谓“若即”是也。《序志》称:“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枢纽者,提纲挈领之关键也。笔者以为,“文之枢纽”说集中体现了刘勰“唯务折衷

”的文学思想。其中,《原道》、《宗经》、《征圣》是为“人文”寻找理论依据,借助儒家思想意识规范文体,是尚北;《辨骚》则是肯定南方文学的特质和技巧,是宗南。其中典型体现了“唯务折衷”的精神。这样说,理由有二:一是《离骚》等楚辞作品本身是南国风土的产物,带有鲜明的地域特色,所谓“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然则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物色》)。二是刘勰讲宗经,并非呆板地文以载道,亦很重视文学特质,相对《诗经》来说,楚辞是一种变体,所谓“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李白《古风》),所以楚辞在“文之枢纽”中的地位是“变乎骚”。经是正,骚是变。无经来规范,则脱离圣贤正道;无骚以新变,则背离文学特质。讲变,是在合乎经典的前提下为文学技巧找到了一条合理出路,给形式美留下一席之地,而形式、技巧恰恰是南朝尤其是齐梁文坛之所崇尚。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刘勰之强调“变”,有着鲜明的时代烙印和极强的针对性。《文心雕龙》酝酿及成书前后,齐梁文坛正处于由古体诗向近体诗转型的“新变”关键时期。以沈约为代表,讲求声律的永明作家步入文坛,其特点是厚今薄古,骛奇追新,如萧子显所云“习玩为理,事久则渎,在乎文章,弥患凡旧,若无新变,不能代雄”(《南齐书•文学传论》)。刘勰对新变派的态度较为复杂,从宗经角度看,如上所论,不无微辞;而从文艺规律出发,他又主张“通变无”、“日新其业”,对“变”和“新”都持肯定态度。从某种意义上说,楚辞之“变”与永明文学之“变”,在“文律运周,日新其业”上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并且都是南风劲吹的产物,他在文之枢纽中强调要“变乎骚”,在《通变》中提出“望今制奇”,实际是对齐梁文坛新变派的一种委婉迂回的肯定。#p#分页标题#e#

辨骚,就是辨析骚的价值。骚的价值何在?就是“奇”。《辨骚》开篇就说:“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其《离骚》哉!”相对《诗经》的正而言,奇是一种变化,有着浓郁的南方地域特色。从宗经文学观出发,刘勰认为《离骚》有四点合乎经典,即“典诰之体”、“规讽之旨”、“比兴之意”和“忠怨之辞”,而这四点恰为北方思想文化特点;又说它有四点异于经典,即“诡异之辞”、“谲怪之谈”、“猖狭之志”和“荒淫之意”,这四点又明显多染南方文化色彩。就刘勰对骚的总体看法而言,有抽象否定,但更多的是具体肯定,多赞誉之词,如“固已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岂有去圣之未远,而楚人之多才乎”,又“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彩绝艳,难与并能矣”,并称“其衣被词人,非一代也”,“乃《雅》《颂》之博徒,而词赋之英杰也”(《正纬》),具有全篇总结性质的赞中更是这样———“不有屈原,岂见《离骚》?惊才风逸,壮志烟高”。

在“文之枢纽”关键的五个座位中给《辨骚》留下一席之地,其意义要远远大于五分之一:它在带有浓重北方文化色彩的宗经思想之外另辟出一片天地,使讲求文学特质、形式、技巧的南方文风有所依归。可以说,正因为有了《辨骚》,才会有《丽辞》、《声律》、《事类》、《夸饰》、《情采》、《神思》、《物色》等一脉篇章存在的合理性,而其背后活跃的恰恰是肯定文学特质、注重形式技巧的南方审美因素。从《声律》篇中,就可见出刘勰对时流风气即“近代文学”的参与程度。音韵声律属于纯粹技巧方面的探讨,以宗经文学观视之,纯属雕虫小技,沈约也看到了这一点:“若斯之妙,而圣人不尚,何耶?此盖曲折声韵之巧,无当于训义,非圣贤立言之所急也。”(《答陆厥书》)但又十分自负,称“自骚人以来,此秘未睹”。对这种“新变”之物,裴子野专门著《雕虫论》反对,钟嵘也有异议,甚至持批评否定态度———“于是士流景慕,务为精密,襞积细微,专相凌驾,故使文多拘忌,伤其真美”(《诗品序》)。而刘勰却专著《声律》篇,从文艺科学角度认真研究了这一“新变”之物。篇中所论多有与沈约意见相合者,如沈约认为宫商音韵出于自然情性,“天机启则律吕自调,六情滞则音律顿舛也”;刘勰也说:“夫音律所始,本于人声者也。声含宫商,肇自血气……故言语文章者,神明枢机,吐纳律吕,唇吻而已。”二者如出一辙。当然,《声律》篇中更多的是对永明声律说的进一步阐发。如刘勰认为“:古之教歌,先揆以法,使疾呼中宫,徐呼中徵。夫商徵响高,宫羽声下,抗喉、矫舌之差,攒唇、激齿之异,廉肉相准,皎然可分。”这里提到喉、舌、唇、齿之别,辨析显然更为精细。自范晔、谢庄直至王融、谢朓、沈约、周颙都没有涉及声律论和喉、舌、唇、齿等发音部位的关系,只有《声律》篇才明确指出:人的声音存在着“抗喉”、“矫舌”、“攒唇”、“激齿”的差异,揭示了除众所周知的律吕五音之别外,还存在着喉、舌、唇、齿五音的差异。这显然是对沈约声律说的创造性补充。又如,沈约提出“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但什么是“浮声”、“切响”,并无确解。刘勰对此作了扼要的描述:“凡声有飞沈,响有双迭;双声隔字而每舛,叠韵杂句而必暌,沈则响发而断,飞则声飏不还。并辘轳交往,逆鳞相比,迂其际会,则往蹇来连,其为疾病,亦文家之吃也。”这种种见解,不仅高于钟嵘,就是与声律论倡导者沈约等相比,也不无雏凤清于老凤声之势。纪昀认为“(《声律》篇)论声病详尽于沈隐侯”,洵为旷世知音。

此外,其他篇章中也多表现出刘勰对“近代文学”的热情参与和积极肯定这一基本态度。例如《物色》。笔者以为,《物色》一篇,南国情味最重,最能流露出刘勰对“近代文学”的立场和态度,因为它本质上是肯定形式美的,是感性的,而非理念判断的。其赞曰:“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纪昀曾评曰:“诸赞之中,此为第一。”既为“第一”,必有不同凡响之处,究竟好在哪里?余窃以为,好就好在它本身就是一首情景交融的山水小诗,而非严谨的理论思辨。此赞虽短小,但从中透露出的审美讯息却不简单。分析《物色》,有一个长期为人所忽略却很有意思的问题,即作者写作本篇时的口吻与角度。这一问题看似无足轻重,实际上牵涉到刘勰对时流文坛的态度。《物色》对自然形式美,采取的是一种赏玩式的审美态度,其口吻和心态纯粹是南方式的。《物色》开篇即描绘出一幅心物交感的和谐图画:“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若夫圭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这本身就是在进行自然山水审美,而非理论思辨。

细读《物色》及《情采》、《原道》涉及自然美的部分,会感觉不是在读逻辑严密的理论著作,而是在欣赏一首诗、一幅画,你看:“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此外,你还会感受到作者面对美丽自然景物所产生的激动和兴奋———“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既往还,心亦吐纳”。试看这样的句子:“若夫圭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逻辑判断中充满情感色彩,读者能感觉到刘勰在大自然的感召下跃跃欲试的心态,其中充溢着一种欣赏、把玩、惊喜的审美直觉愉悦。刘勰写作本篇时,心理上有很强的移情于物的倾向,于是才能感受到“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的愉悦。这不由使人联想到谢灵运的《石壁精舍还湖中作》“: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敛冥色,云霞收西霏……”面对自然风光的感召,二者的审美心理逻辑极其相似。如果这种联系能够成立,那么就自然把我们的视线引向这一方面:即刘勰对晋宋以来形成的山水审美情趣是认同的,他本身就在南朝唯美主义氛围的主流之中。在讴歌山水的大合唱中,他自觉或不自觉地充当了其中一名队员,使《物色》的字里行间充溢着一种欣赏、把玩的审美感受,而这也正是齐梁时流对自然美所持的一种普遍态度。南国物性的细致、精巧,培养出审美心性感觉的细腻、精微,如同音乐会促进产生欣赏“音乐的耳朵”一样,特定的景物也会培养出“物色的眼睛”,即主体的审美敏感。《世说新语•言语》记:“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对刘勰“深爱接之”的萧统也说:与其饱食终日,宁游思于文林。或日因春阳,其物韶丽,树花发,莺鸣和,春泉生,暄风至,陶嘉月而嬉游,藉芳草而眺瞩;或朱炎受谢,白藏纪时,玉露夕流,金风多扇,悟秋山之心,登高而远托;或夏条可结,倦于邑而属词,冬云千里,睹纷霏而兴咏。(《答湘东王求文集及〈诗苑英华〉书》)审美趣味盎然。又《梁书•萧子显传》曰:追寻平生,颇好词藻,虽在名无成,求心已足。若乃登高目极,临水送归,风动春朝,月明秋夜,早雁初莺,开花落叶,有来斯应,每不能已也。所谓“有来斯应,每不能已”,也就是刘勰“物色相召,人谁获安”之意。又如《总术》篇专论方法、技巧,说理想的文章是“视之则锦绘,听之则丝簧,味之则甘腴,佩之则芬芳”,这与萧统所云“譬陶匏异器,并为入耳之娱;黼黻不同,俱为悦目之玩”(《文选序》),用意、语句都很相似。由此,再联系一下梁元帝萧绎所说:“至如文者,惟须绮觳纷披,宫徵靡曼,唇吻增会,情灵摇荡。”(《金楼子•立言》)可见刘勰说的都是内行话,与文坛时流的主导观念十分接近。#p#分页标题#e#

综上所述,若即若离的边缘性状态是刘勰与时尚主流的距离,这种距离导致了他思想意识尚北,而审美取向宗南,从而能对新变和复古持一种通融折衷的态度。但又应看到,这种边缘性状态并非任何人的一厢情愿,而是一种主客观条件相互作用的“合力”的结果。若即若离,这两种力量既相互排斥又相互吸引,在刘勰身上综合作用,形成一种“合力”,使他始终能与时流处于一种边缘性微妙状态,对刘勰形成“唯务折衷”思想影响至大。当然,围绕这一问题意绪纷繁,已远非小小一篇论文所能包容。日月之下,不息爝火,荧豆微光,理无远照,冀多思敏求者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