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西学影响下儒家思想的现代开发

谈西学影响下儒家思想的现代开发

唐君毅对道德理性统领下文化关系的论述综合了儒家“本”“末”与西方哲学“一”“多”关系的理论,但他最终还是回归于儒家的摄末归本思路。唐君毅认为,人类的一切文化活动,均属于道德自我或精神自我,文化是道德自我或精神自我分殊之表现。他说:“人类一切文化活动,均统属于一道德自我或精神自我、超越自我,而为其分殊之表现。……然而一切文化活动之所以能存在,皆依于一道德自我,为之支持。一切文化活动,皆不自觉的,或超自觉的,表现一道德价值。道德自我是一,是本,是涵摄一切文化理想的。文化活动是多,是末,是成就文明之现实的。道德之实践,内在于个人人格。”[3]3唐君毅明确指出,道德理性统领文化世界,文化世界是道德理性展现出来的特殊文化价值。这种立论方式显然来自传统儒家思想。唐君毅借鉴了孔孟论述六艺本于人之心性与人之人格的方式,将文化活动反本于人。唐君毅的学生霍韬晦说:“由用识体,由末归本,最后终于发现各种文化活动均为人同一的精神自我超越其自然性向之分殊之表现。依是,道德理性一方面是理性,一方面是道德,除此之外,还有超越性、主宰性、内在性、创造性等种种涵义。”[3]1可见,道德理性之“一”并非西方哲学意义上的“理性”同一,而是中国文化智慧之“本”善。道德理性与文化世界的关系是本末体用之关系。从本末体用看人文世界,人文世界并非外在于人的异在之“物”,而是人类实现类价值的合目的性行为,这是直承儒家思想而来的对人文体用关系的阐释。唐君毅自述自己的根本观点本自儒家思想,他说:“而我今之论文化,即直承船山之重气重精神之表现之义而发展。然吾人之言心与性理,则仍依于朱子与阳明之路数,此即本书所承于中国儒家思想者也。”[3]5钱穆曾在随?《近思录》中比较中西文化之异同说:“伊川此条言天有性情,此乃人本位之观念。近代国人则必讥之曰主观。然能无主观者其又谁?西方之学外于人以为观,近代国人则尊之曰客观。客观则无定观,故西方之学仅重功用,在己则不言性,在外则不见道体,此诚中西双方文化传统学术思想一大相岐处也。”[4]155此一比较以《近思录》思想为根本,阐发了宋学以人为本位的特点。钱穆所阐发的中国文化人本位的特点正是唐君毅从中国儒家思想所直承而来的中国智慧。在唐君毅看来,人之精神活动,包含人所实现之理想或价值之觉识,均为心理的或心灵的。文化活动是人心实现理想和觉识价值的精神活动,心内在于里,文化是心之创造,心灵决定一切现实而表现为文化,从这个意义而言,唐君毅的人文思想是以儒家思想为中心观念的“唯心论”。儒家所谓的仁义天理良知,在唐君毅看来是精神超越自我的本质或自体,显然,唐君毅以儒家之性善论充盈精神,视文化活动为精神价值之活动、精神之合乎理想价值的活动,突出了人文世界求真、善、美的本性。以儒家思想为依托的人文世界具有涵摄性与化感通变的能力,这是中国人文思想的主要特点。

唐君毅的思想深受黑格尔影响,因而对中国人文思想发掘得似乎不够通透,表现出比较明显的唯心论色彩。他认为,一方面,现实环境是精神实现价值的场所,现实环境能够规定心灵创发活动的形态,甚至可以成为人文活动的桎梏或束缚;另一方面,心灵自我能够超越自我以外的现实环境。他说:“至于所谓吾人之文化活动,随吾人所在之现实环境而异,唯是吾人之精神受现实环境之规定,而表现为不同之文化活动。……吾人之主张是:一切谓现实环境决定吾人之精神或文化活动者,皆实只是规定而非决定。而决定吾人之精神或文化活动者,唯是吾人之精神自我,或超越自我之自身。此依佛教之名词说,即凡精神自我超越自我以外者,对精神与文化活动之自身,皆为一外缘,而非真因。”[3]7无论是心灵的自我超越还是现实环境的外缘作用,心灵与现实环境的二元关系终归难以调和,立足于心灵的文化活动,难以逃脱唯心论的指责。同时,以环境与心灵的二元结构阐述心灵自我也遮蔽了中国人文思想的特点。张祥浩批评唐君毅的唯心论倾向说:“因为主观唯心论直截了当地把物质身体或客观现实存在,看成是心的作用或心的派生物,而他则把客观的现实环境看成是人类文化活动的外缘或第二因,把身体看成是托显精神的消极存在,这是有区别的。但在事实上并没有本质的不同。”[2]178-179这依然是西方哲学的视角,只不过是西方唯物主义对唯心主义的批判。这种视角同样遮蔽了中国人文思想中“心”之作用。心物关系如加以分割对立,立足于一方就会遮蔽另一方。唐君毅的人文思想是中国传统儒家思想富有哲理性的现代转型,儒家思想在富有哲学素养的唐君毅手里焕发出了新的生命力。重视人、重视人文之化感通变是儒家思想最具现代意义的内容,唐君毅以此为契机论述人文关系,无疑找对了论述人文关系的“中心观念”。唐君毅总结人文关系说:“一切学问亦皆人之为人之学之一章。此之谓一切学问之摄末归本。”[5]87将学问各科理解为“为人”之学,并以成就人作为学问之“本”,唐君毅摄末归本的人文思路有力地冲击了科技理性的西方思维,为人文学的研讨提供了新的思路。

一、人文序列:经由西方进入中国的群科排序

人文序列是人文学者对人文群科的排序与定位。唐君毅非常重视人文群科之间的序列问题,一方面,他从人的存在高度重新定位人文群科之次第,另一方面,他论述了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与人文科学的分际,这两方面的排序思路深受西方思想的影响,这种影响不在于“顺”着西方讲,而在于以传统思想为资源“逆”着西方讲,体现出唐君毅既接受西学又试图超越西学的中西学会通特点。唐君毅从人之存在高度重新定位人文学术的序列。唐君毅认为人文学术即是为人之学术,他说:“一切学术思想,都是人的思想,一切文化,都是人创造的。因而一切文化之精神,都是人文精神。讨论任何种之学术思想,都是讨论一种人文中之思想。”[6]1从人的角度论述人文学术,学术既是“人为”的学术,也是“为人”的学术,学术是人在世界中的缘构,也是人实现自我价值的平台,如果人缺乏道德精神,学术建构亦不可能。唐君毅说:“故人之道德精神,如果建立不起,缘之而使当然理想、客观价值意识、历史精神,皆不能向上提挈,而向下降落崩坏,则无一人生之活动或社会文化之建设,能真实成就。”[5]70唐君毅批评了西方重视抽象概念的学术传统,他认为西方学术观念“是以为愈抽象而愈概括性的学问,愈在学问世界中,居更根本而更高的地位。故逻辑、数学、几何学或第一原理的哲学,被认为一切学问之本。”[5]71西方学术重学(真理)重术(技术)而忽视了学术与人之间的亲缘关系,唐君毅反其道而行之,强调学术与人存在在世的紧密联系,并以此为依据重订了各种人文学术之高下次序:“一、为人之学,二、历史,三、文学艺术之学,四、哲学,五、社会科学,六、自然科学,七、形数之学与逻辑”[5]72。唐君毅认为,人成为人是人成就一切事之本,一切人皆须为人,一切学问皆是成人之学问,因此,为人之学居人文学术之首位。人为本,学为末,为人之学摄末归本;人为道,学为器,为人之学道器合一;人为体,学为用,为人之学体用不二。唐君毅的人文序列凸显了学问世界与人的亲缘关系,批判了西方人文序列将人抽象化、概念化的倾向,从而将人文学术重新奠基在“人”的大地上。

唐君毅还对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与人文学术的序列做了新的阐发。唐君毅论述三大学科群的出发点依然以人为中心,他认为三大学科群的分际是人看事物的不同观点和态度。在这三种态度与观点中,人文学术能够自觉回顾和反省自己的反应、感通、行为,并能摄入人所面对的自然社会之事物,因此,人文学术是人之心灵与精神的学术,是人对自己行为之表现的学术,她与人之关系最为密切,应当居于人文序列之首位。反之,自然科学将对象作为离开或外在于人之主观行为与精神来认识,是一抽象的普遍者,因此,自然科学只是人看事物的一种态度或观点,并不能取代社会科学和人文学术而独居首位。三大学科群中,自然科学的地位还在社会科学之下。通过对三大学科群的重新定位,唐君毅提出在人文学术中重建人的主体意识的构想。唐君毅认为,此时代的学术思想过分崇拜抽象普遍者,忽略了人生之具体存在。以人之存在为中心的人文学术恢复了人在学科群中地位,重新提出了学术对人心人情的感通要求,彰显了学术活动所蕴含的人之价值。以人之存在为中心的人文序列具有融通性和开放性,这体现在唐君毅对非人文、超人文、次人文和反人文思想的认识上。唐君毅认为:“人文思想之发展,一方由人对于人文本身,逐渐加深加广的思想,同时亦即由人文思想与非人文、超人文、反人文等思想,互相发生关系,而相依相涵或相反相成以发展。在此发展历程中,我们可以看见非人文的思想之扩大人文思想的领域,超人文的思想之提升人文的思想,次人文的思想之融会于人文的思想,即人文的思想之不断以新形态出现,以反反人文之思想。此相续不断的人文思想发展历程中,便显出一种人类之精神的向往。此种精神,我们称之为人文精神。”[6]3可见,唐君毅认为人文精神是通过反反人文思想而不断前进,这是黑格尔式的进化论。我们认为,人文只是人类精神活动的成果之一,人文能够澄澈、净化非人文思想,但不能取代非人文、反人文思想,人文与反人文思想之关系走在相互涵摄的路上,而不一定是进化论式的“前进”。栾栋曾对人文学科、自然学科与社会科学三大学科群的关系做了论述:“从本质上来讲,人文只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根本动力之一,而不是唯一动力,人文有赖于自然力、科技力量的协调作用才能演奏出美妙的乐章。反之亦然,自然力和科学力量也只有在人文力量的导引下才不至于走入歧途。与之相对应,强调人文学科的重要性不等于忽视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学科。人文学科、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三大学科群的通力合作和相互涵摄是文教与科学健康发展的重要保证。”[7]33以涵摄化感论人文学科,突出了学科群之间的根脉勾连,强化了学科群之间的内在互化,有利于促进三大学科群之间的良性循环。唐君毅对人文群科的重新排序凸显了中国儒家思想的现代价值,也为儒家思想的现代开发提供了新的思路。儒家思想与西方哲学原属平行发展的文化系统,在西学东渐的语境下,儒家传统思想受到了西学的冲击,曾经被视为应该打倒的对象。唐君毅以西学反观中学,力图从中学中挖掘出西方传统曾经关注过的“问题”,并立足中学彰显出中国文化迥异于西方文化的“视域”,这种经由西方进入中国的工作思路开发出了儒家思想的现代特征。

二、人文平视:会通中西学的方略

以道德理性开发儒家思想和以儒家“立人极”重新排序人文群科体现了唐君毅人文平视的中西学会通方略。唐君毅认为,当前世界各种文化正处于冲突融合之中,人类文化发展到了现在,应当是把整个人类文化当作一体看的时候了。平视是对“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的中西文化交流模式的反拨。平视的前提是中西文化各有特色,而其最终目的是促进中西文化的融合,从而为世界文化的未来发展勾画理想蓝图。人文平视是唐君毅针对中西文化的差异与融通而提出来的文化交流举措。当今世界文化之间的交流错综复杂,人类文化正在走向“由分到合”的之路。据此,唐君毅深入剖析了中西文化之间的差异,并对中西文化之间的融合提出了“平视”的设想。唐君毅认为,西方文化之特殊精神有四目:一为向上而向外之超越精神;二为充量客观化吾人之求知的理性活动之精神;三为尊重个体自由意志之精神;四为学术文化上之分途的多端发展之精神。[5]71此四目特殊精神重在文化之超越性,其“光辉乃为向外照耀、向外探求”,因此西方文化精神贵在学问的超越性与抽象性。唐君毅说:“照由西方传来而流行于现代中国之一学问观念,是以为愈抽象而愈概括性的学问,愈在学问世界中,居更高根本而更高的地位。故逻辑、数学、几何学或第一原理的哲学,被认为一切学问之本。”[5]71这种文化传统贯注于西方文化的发展历程,臻于近代而成型,唐君毅在分析形成西方文化精神的外缘条件后,对近代西方文化作了总结评述:“近代西方文化,由无数民族之战争与商业关系而生之文化接触以形成,故亦特富一向上向外之超越精神,与尊重个体性之自由意志之精神,重概念之分解之理性活动之精神也。”[6]6这些精神内涵正是中国文化所缺失的。中国文化是以农业为主导的反本复始型文化,反本复始与向上向前向外“不能不谓之两种精神”。至此,唐君毅概括了中西文化的基本精神与根本性差异,这两种文化类型各有所长,各有所短,从而为文化之间的平视奠定了基础。

平视即平等互观,承认异“我”之他种文化存在的价值及其对“我”之反观意义。唐君毅认为,在中西文化交流过程中存在着两种不健康的心态,一为自上视下,二为自下视上,此两种心态皆有所蔽。他说:“在过去的中国,直到清末,曾以自上而下的卑视的眼光,看近邻夷狄,与近代洋夷之文化。在中古时期,回教与蒙古民族之铁蹄,皆曾横扫欧亚。而近代的西方人,则又凭藉其武力经济力,科学技术,以征服世界为殖民地。现代不少西方学者,以西方文化系统以外之文化,皆属于落后之一阶段。而近百年来的中国人,亦在吃了军事上经济上的败仗之后,乃改而以自下而上的高攀的态度,去接受西方文化。并自视为落后地区,落后文化。但是我们必须承认:自上视下者不见,自下视上者不明”[8]369。平视是对这两种心态的反拨,平视的前提是对待异类文化的平等平和心态。文化是族群社会化生活的人化成果,承认异族文化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就是承认一个族群生存的权利。平视在尊重他人生存的基础上学会欣赏异族文化,学会吸纳异族文化。人类文化发展到了全球化时代,必须从过去“灭绝他”的野蛮愚昧走向“吸纳他”的开明豁达。唐君毅的人文平视方略尽管不容易实现,但是能够纠偏返正,不啻为地球上的一缕祥和的清香。平视也蕴含着人文的融通,人文平视的归宿是为世界文化的未来发展勾画理想蓝图。唐君毅对未来世界的人文图景有清楚的勾画。他认为,西方人文精神注重超人文、非人文的宗教和科学精神,忽视了人文的道德理性,因此,西方人文精神需要中国道德理性的补益。中国人文精神过于反本复始,偏于回归母位,忽视了人文的超越,需要吸纳西方的科学、宗教等超越性的精神。中西文化各有所长各有所短,文化之间的融通即是吸长补短,多种文化共同营造出人类文化的美好未来。在文化融合的世界图景中,唐君毅偏重道德理性色彩浓厚的中国文化。唐君毅一贯主张,道德理性是人类文化活动的根本,中国文化是道德理性的人文文化,因此世界文化的主流在中国而不在西方,中西文化融合应该是:“斯则吾人之藉西方之国家精神,以充实吾人之文化精神,而可转以吾人之文化精神,裁抑西方国家精神,以充达吾人之仁心仁性于天下,而所想望于人类世界之社会文化组织者也。”[9]29中国文化注重人伦、人情、人性,是以人之存在为本位的人本文化,中国文化尽管在近现代受到西方文化的冲击,但如能吸取西方文化科学、宗教的超越性精神,中国文化必能在新时代获得新生。唐君毅对中国文化的推崇,反映出新儒家在传统文化现代化的过程中对中国文化的自信与厚爱,也反映了传统文化在世界文化融合进程中吸纳他者的开新与变通。

唐君毅是当代新儒家群体中最具有哲学修养的国学大师。他学贯中西,既对西方哲学的掌握非常透彻,又能经由西方哲学的迂回重新进入中国传统思想,从而促进了儒家思想的现代开发。唐君毅以道德理性开发儒家思想、以儒家“立人极”思想重新为人文群科排序以及平视的中西学会通策略的人文论述彰显出他在中西学会通方面的独特造诣,这种造诣为中国传统文化的“返本开新”提供了可资借鉴的经验。

作者:李亚旭 单位:肇庆学院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