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国际陶瓷艺术双年展探讨

景德镇国际陶瓷艺术双年展探讨

如果黏土和火种能编造出美妙的故事,那一定是在景德镇和古希腊的神话中。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按自己的形象用黏土塑造了人类;弟弟埃毗米修斯忙着给世间的万物赋予了各种各样的技能:老虎拥有了力量和锋利的爪子与牙齿、豹子具有惊人的奔跑速度、鸟类拥有可以翱翔蓝天的翅膀……每种动物都获得了其赖以生存的独特技能。可能是动物的名目太过于繁多,也可能是埃毗米修斯过于忙碌无意之间的遗忘。当普罗米修斯和埃毗米修斯忙完了一切以后,他们才发现人类除了具备完美的躯体,他们什么生存技能也没有。在这弱肉强食的凡间社会,如果人类没有一项可以让他们赖以生存的技能,那么在虎、狼、豹子的锋牙利齿之下,肯定是肌肤骨骸不存。普罗米修斯为了弥补人类的缺陷,当太阳车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用茴香草的枝条从太阳车那里盗取了火种并把它带到了人间。从此人类得以具有战胜一切威胁的能力,他们用火来吓退虎狼猛兽的进攻、烘烤食物、并且发现被火烧炙过的黏土会变得异常的坚硬,原始陶器就这样诞生了,人类成为世间万物的主宰从而生生不息。泥土是人类原初接触到的材料之一,会掌握使用工具和火的技术是人类改善生活的必需条件,这两者对人类生活和繁衍生息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我们在很长的时间里从技术论来谈论人的原初技能,把具体的技术或技术产品视为形而下的产物,而关于陶瓷技术的讨论都置于这样的预设之中。在技术日益细分发展的今天,我们对陶泥与火的依赖和计算机数字技术一样不可或缺,当你端着咖啡或茶杯细细品味浮梁茶与琵琶声,欣赏美剧大片,或者在计算机云端游戏奋力厮杀,一边端着饭碗大块朵颐云吞着美食,这时候你手中的瓷碗茶杯和计算机是具有相同的海德格尔式的“此在性”。法国技术史哲学家斯蒂格勒认为,正是人类在技术原初的缺陷,使得人类在现代技术方面超越技术以外形而上的追求已经不是“代具性”的存在。显然,它们已经成为我们生活的必需。在景德镇,人们对黏土的可塑性能、火候与器物的关系追求已经不仅仅停留在技术层面应用性追求,有关陶瓷审美的各项指标都必须有具体的形而下使用技术要求,同时泥、釉、火与器它们必须上升到极致的审美趣味。众所周知,景德镇不同的时代现存或出土的陶瓷器物,它们都会归属到特定的时代风格并对应相应的审美趣味,器物与人的关系已经由技术之道上升为弥补人类“缺陷”的群体精神在场。比如宋瓷的简约温婉、元青花的大气舒张、明青花的幽蓝神采、清三代康乾的繁华富贵、雍正时期的极简复古,这些审美趣味都成了景德镇陶瓷的时代风格与精神品格。那么,作为新时代景德镇将寻找什么样的精神坐标?如何围绕“国际”与“地域”的核心概念形成当代的风格?就像斯蒂格勒所说:“技术的意义就是在不断变革中自我否定、自我突破。在人类的时间中,我们不可能摆脱技术,那么就让我们在技术革新中把握自身。”[1]当下的景德镇在泥与火的变奏中找到了当代景德镇“瓷的精神”。

2021年景德镇迎来具有当代意义的第一个双年展——“瓷的精神”2021景德镇国际陶瓷艺术双年展。本次双年展的规模与学术影响力笔者认为具有以下几方面的特点:一是凸显学院与民间力量的融合传承;二是本土地域特点与国际化并驾齐驱、双轨同行。重点突出景德镇地域特点和中国瓷器艺术的造物观念与审美精神;三是参展艺术家的构成多元,由体制与非体制和职业艺术家等组成,中外陶瓷艺术家汇聚一堂共同探讨当代陶瓷艺术的本体要津与多维表现;四是作品尺度体量与制作精微并举,极尽陶瓷材料的恬淡闲适,器型舒张静谧结合有度釉色万象,适度合理的观念依凭;五是展陈方式立体多维,展览分为甄选参展板块、特邀艺术家板块和“融合——景德镇国际当代陶瓷绘画提名展”“万物生长——国际陶瓷电影展播”“白——意大利当代艺术展”三个平行展构成。展览同时举办了“当代陶瓷艺术教育发展趋势”的国际高峰论坛,策展人及其团队全面勾勒了当代陶瓷艺术创作的现状和发展趋势,并希望在景德镇展开传统与当下的对话。景德镇陶瓷长期以来是中国赖以和世界对话的重要媒介,因为陶瓷的技术语言和审美语言具有同一性和世界性的特点,它不像国画书法的文化意涵指向的东亚文化圈,尤其是中国的文化世界,油画也一样,其核心的审美意趣和文化背景是西方的文化语境。那么,如何在本次展览中体现中国精神的开放与包容,体现景德镇传统久远与地域特点勃勃流播于世界,在千年制瓷中心的景德镇,传承保护传统制瓷技艺在当今瞬息万变时代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这对策展人及其团队是严峻的考验。作为景德镇首次的国际双年展,策展人吕品昌教授、托比恩教授及团队一方面向世界展示了他们对当代世界范围内现代陶艺创作的新动向、新趋势、新力量;另一方面他们在展览环节也煞费苦心,把中国各地制瓷的非遗传承人请进校园,在展览期间向观众展示传统制瓷技术。其中有各地传统非遗传承人制瓷行为展示,也有制瓷技艺与观众行为的交互。策展人显然明白当下和传统对话的重要性,也知悉传统积淀延绵至今的生命力。传统景德镇瓷器的展示分为技术制作和成品展示两个部分,这两个部分相互依存而又独立存在,传统“七十二道工序”的核心制瓷技术环节一般是秘不示人,主要的技术部分都在作坊中完成,而展示与销售环节,则在景德镇最为繁华的瓷器街向全世界的人们和贸易客商展示。清代蓝浦、郑廷桂在《陶录》中描写了景德镇黄家洲不远的瓷器街展示的繁华景象,其中琳琅满目的瓷器应有尽有。“瓷器街颇宽广,约长二三百武,距黄家洲地半里余。街两旁皆瓷器店张列,无器不有,悉零收贩户整治摆售,也有精粗、上中下之分。”[2]两位策展人以“瓷的精神”作为首次景德镇国际双年展的主题,一方面饱含对千年瓷都景德镇深厚制瓷文化的敬意,任何来到景德镇、熟悉了解景德镇都无不为陶瓷器物品类繁盛所惊叹;另一方面是对延绵千年的制瓷文化、制瓷人、制瓷技艺的敬意。正如策展人吕品昌先生在“修远之路”策展人语中所言“……在回首古老艺术的独特意蕴,回望传统传承的神工意匠、回眸能工巧匠的才气情思的过程中,我们渴望借助脚下的泥土,重新塑造人与自然纯真朴实、合理健康的密切关系……”;最后一方面,当今世界数字技术以几何迭代的方式变化发展,传统手工回归与技术科技能否有机融合并相互滋生并茂,手工与手艺在国际化与地域化并行发展的当下,其价值与意义旨归何处?策展人希望通过在陶瓷的孕育之地举办首个国际陶瓷艺术双年展,并建立行之有效的双年展机制,使得国际陶瓷艺术双年展得以持续并不断发展延绵,正如景德镇的制瓷传统一样久远而令人心生向往,这是两位策展人的抱负,也是所有制瓷人的期许。

在展览现场,吕品昌的《中国写意No.44鉴宝者》作品如同考古发掘的废墟现场,也和景德镇古玩市场的堆积如山的瓷片阵列一样,他完整地呈现出了器物、文化和主体在场三者的关系。《中国写意》系列是吕品昌较早把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命题与艺术家创作现实联系在一起的成功之作。早期的《中国写意》更多的是文化的在场,雕塑的母题显然指向对传统文化的遥接,这一时期的作品有传统题材的当下表达,有牧童、秋意、怀思、松下、禅定与冥想,等等。形式上更多地呈现为泥片造型、肌理塑痕的综合呈现,泥片卷曲由内而外的膨胀塑造、塑刀划痕、泥片断裂皲皱形成的残缺美感,艺术家已经敏锐地发现造型中过程美学在雕塑视觉呈现中的意义,这是早期吕品昌创作观的形成。更多的艺术家自我形象出现在较晚的《中国写意》系列中,雕塑家的自我形象在叙事场景里或抚琴、或休憩、或松下相携、或拈花遥祭,等等。在这一系列的作品中,吕品昌已经深刻把握到文化承传中自我存在的意义,显然,传统文化的当下呈现,艺术家的自觉、自我在场非常重要,这已经不是现代文化转型过程中对他者的审视,这是自觉者、文化引领者的担当与群体声音涤荡与宣誓。《中国写意No.44鉴宝者》这件作品中,宏大的视觉真实让观者产生犹如淘宝者进入宝藏遗址现场的感觉,作者利用了多种造型方式构筑这样的叙事模式。堆积如山的宋代遗址出土的匣钵模具、瓷具器皿残件,等等。这样的场景对喜好文物收藏者最为熟悉不过了,置身这样的现场,任何目光都会被层层的文化物质累积所吸引。吕品昌敏锐地把历史文化遗产融入自己的创作思考。同时,艺术家又把自己置身于物质废墟(历史文化遗产)现场的中心。在构造与历史文化情景和遗产的对话中,其中艺术家自己的形象无疑是作品的核心,吕品昌希望观者在进入该种情景中与历史和文化互为观照,艺术家主体的在场引导了观者的在场,观者观看作品,主体与客体在双重地凝视历史现场,宋瓷遗迹现场和元青花被艺术家拉回在当下的视觉场域,当观者拿起装置现场的一块瓷片的时候,你的情绪是和艺术家同步的,和作品在场域空间的功能也是共通的,是文化与历史的信息在被检索、被释读,毋庸置疑你被艺术家带入到了现实与历史交替变化的场域当中,你也就被雕塑家带入到艺术文化史场域中对传统与经典的发现和再认识。考夫曼的《柱子》犹如一段工程施工现场的涵洞静静地置放在展厅中央,精密严谨的手工技术如计算圆周率般的精确,保证了柱体的弧度平整饱满而富有张力,只有柱状体的表面肌理才让我们感受到了艺术家手工的力量,爬行在柱状物上的肌理似乎随性又似乎遵循着某种秩序,如竖着置放在罗马图拉真广场中心的图拉真柱纪功柱一样,记述着城市主宰者的丰功伟绩与历史的风雨烟尘,这就是造物的力量。

金文伟的作品《景德镇•一种方式》。艺术家恰到好处地把大家在景德镇制瓷作坊中司空见惯的制坯架和瓷碗置放在一起,层层叠叠相互交织的青花瓷碗编织出景德镇瓷器流水线生产的场面,作品的观念与意图孕育其中,正如阿尔都塞描绘的社会生产和再生产变奏交替,这就是当代艺术的魅力。罗小平是一位以独特的泥片成型方式而享誉世界的当代陶艺家,泥片卷曲形成的率性和自由与他对人物造型恰到好处的把握,如中国画式写意与泼墨,不求毕肖但求意先,泥片在罗小平的指尖和塑刀中拿捏到位。他早期的《愚者》系列,描绘着中国传统儒道释中的人物;《时代广场》刻画着世界政治精英们的性格与轮廓,形象生动风趣而有常人难以企及的造型法度。这次他参展的作品《微光•万相》,由于疫情隔离在工作室,艺术家用肖像的方式记录着疫情期间各类群体的表情,有医护人员、城市白领、社会精英、知识分子、老妪孩童,等等。人物形象活色生香,泥片在造型卷曲、内部扩展顶升起伏产生的皲裂、断纹彰显了艺术家在限制性空间对形体、形象的自由把握和审美趣味。夏学兵的作品《临摹•碑》由十三层的透明盒状物叠垒而成,每一层四周分别放满上百个极其相似的小型人像。雕塑如此设置,也引人浮想联翩。既是要讽喻现代社会中无数人原子化的分离,同时又拥有社会规训下共同的集体节奏,每个人的行动状态与欲求都被引导到极其类似的渠道?还是在内心深处对“历史是由人民群众创造的”史观由衷赞同,进而强调丰碑都是由无数个人组合的集体建设而成?总而言之,作品呈现出的是一道难以破解的谜题,任何胸有成竹的解答都会被作品本身所悬置,作品视觉与想象也许就是答案,作品形式已经逃逸出创作意图的网罗。刘丹华《锦灰堆》,他用陶瓷再现了纸张在燃烧后变成灰烬的瞬间,无论是色彩还是质感,刘丹华在塑造灰的过程中我们似乎看不到雕塑家的存在,他恰到好处表现了一位优秀的艺术家如何让作品说话的技术与观念。陶瓷制成的灰烬,令观众丝毫也感受不到瓷的光泽与重量,如同随风飘散幻灭的烟尘时而升腾时而飘忽。在这次展览中,也有一些艺术家的作品从中国传统文化符号、器物形态中抽取相关的元素,用陶瓷材料的语言进行形态和语言转化,形式语言、审美意态……比如特邀板块中曹春生《流金岁月》、黄胜《问道之六•归去来兮》、赵兰涛的《坍塌•晚明之一》、詹伟《蓝金符号》。参展征集板块中熊祖超的《石空•山水之骨》、苑高娃的《关联》、余桂祯的《纨扇秋风》,等等。对陶瓷材料的物质性、审美趣味的过程性呈现也是现代陶瓷艺术家乐于探索的领域,其中饱含艺术家在泥料成型过程中有序控制与审美自由,有指痕、线条、划痕等;也有陶瓷作品制作过程中釉料喷涂挥洒的肌理、笔触、图形、符号和色彩呈现;还有作品在烧制过程中有限控制,泥经由火的洗礼到陶、瓷蜕变的膨胀收缩产生的拉升、断裂、烟熏,陶瓷艺术家都把它们作为自己艺术语言的呈现方式。这一类作品像特邀板块的孟庆祝《壶神系列》、白磊《平钵上的风景》、白明《墟•卷轴墙》、黄焕义《不可控》、方力钧《2019》、高振宇《泥相》、金孝洙《细胞•2019I》、波兰陶艺家MichalPuszczynski的《石头花瓶》、安田猛《金碗》、万里雅《上白釉的黑陶瓷》、赵培生《混凝土板条上的八个陶块》、陈光辉《磐石》、彭赞宾《千眼菩提之谜》等都属于这一类型。景德镇的雕塑传统积淀丰厚,传统陶瓷雕塑遗存丰富,陶瓷雕塑的技术和师承教育延续千余年,在“雕塑”这个外来词汇和现代雕塑教育未传入中国之前,景德镇的雕塑生产技术一直保留着传统的中国形塑方式。今天的景德镇我们仍然听得到年老的师傅们以赣东北的方言称呼“刁削”xue(平声)为雕塑,显然这是一种传统中国式的行业叫法。这次双年展的参展雕塑家,有关传统雕塑题材的当代表达,也有关乎陶瓷材料、雕塑造型、空间表达、传统图像等诸多要津观照。像魏华的《青花砖》、黄山《列传》、田野冬雪《物变》、连德理《穆桂英》、张瑶燕《幸福•在回家的路上》、郑冬梅《洛水》、张小池《化象》、杨起帆《侠客系列》。纵观这次双年展的参展作品,无论是创作意涵、技术、作品的体量还是作品的展示方式,都呈现出最近一段时间陶瓷艺术家的最新探索。尤其是一以大体量、多媒介的展示方式综合呈现的陶瓷装置、动态陶瓷图像、陶瓷影像作品,这在以往展示空间、技术条件、资金和人力资源有限的陶瓷作品全国届展、年展和国展都是很难实现的。这次展览中像黄山的作品《汉风•列传系列》、郅敏的《天像四神系列》、夏学兵《临摹•碑》、朱振洪《蘖》、董枫《苹果》,等等。特邀作品像吕品昌《中国写意No.44鉴宝者》、考夫曼《柱子》、朱乐耕《生命之廊桥》、罗小平《微光•万相》、黄春茂《“约翰•曼德维尔爵士”的中国空间》等,这些作品由于体量巨大,布展难度和占据空间大,在以往的展览上很难得到全貌的展示,而本双年展使得这些作品在展览上得到关注和认可,这就是“瓷的精神”的力量的集结。

2021年,美国魔幻现实主义大片《冰与火之歌•权力的游戏》在历经全世界影迷十年的追剧中落下帷幕。该剧描写了西方中世纪各城邦之间的争斗和人类共同对抗北境异鬼世界故事,剧中情节跌宕起伏、视觉效果震撼。美剧男主雪诺手持瓦雷利亚钢锻造的“长爪”玄秘之剑,率领人类世界对抗北方异鬼冰晶长矛,演绎了一曲冰与火的史诗大片……雪诺手中的瓦雷利亚钢锻造的长剑正如普罗米修斯盗火用的茴香草枝条,它是人类赖以繁衍生息对抗黑暗的生存技术。景德镇的泥与火之歌历经千年仍然窑火不熄,今天的景德镇人们依然使用着祖祖辈辈承传延绵的制瓷技术,这技术历经千年不断变化更迭,但始终不变的是关于高岭土与火的技术话题,它连接着过去、现在和未来。技术被斯蒂格勒喻为“一切即将来临的可能性和未来的可能性之前景”[1]。显然,“瓷的精神”2021年景德镇国际陶瓷艺术双年展的开启,它是千年之都景德镇集结各种技术力量的再度发声,它将传统精神在当下的各种可能通过技术链接过去、现在与未来,也将更为开放地开启景德镇地域与国际化的大门,我们已经从本次双年展和“景德镇国家陶瓷文化传承创新试验区”的开启看到了未来。

作者:夏学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