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将消逝的村庄—论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乡村叙事

行将消逝的村庄—论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乡村叙事

摘  要:进入90年代以来,乡村在原有的基础之上向前发展,农民在不同程度上富了起来,但是乡村的发展与城市化进程加快的过程相比,不是出现繁荣的景象,而是呈现出日益衰败的态势。表现在:第一,土地的的严重流失;第二,农民离土及农民渐渐被置于边缘境地的身份尴尬;第三,乡村文化的衰败。这些呈现在文本中的乡村正是当下在现代化语境中中国乡村的真实图景。

关键词:乡村 土地 文化

        乡土中国历史悠远,散布在中国大地上的百万的个自然村落是数千年农耕文明的自然载体。无论是田园牧歌的吟唱还是乡村现实描写,乡村与故乡是乡土文学的永恒母题。在新文学中,乡村作为启蒙话语被文学家们纳入视线,并逐渐赋予它丰富多彩的内涵。乡村内蕴着国家,民族,文化等等诸多想象。

        二十世纪末期,随着城市化的快速发展,一个国家的乡村形态被史无前例的刷新、改写或者终结。一方面乡村自然经济结构和社会组织正在解体,乡村面临着城市的挤兑与冲击;另一方面农民面临着新的生存压力和身份的危机。正如费孝通曾说过“中国城市的发达似乎并没有促进乡村的繁荣,相反的,都市的兴起和乡村的衰落在近百年来像是一件事两面。”①乡土小说家们透过现代性的层层迷雾,更真实的表现出这些变化,透视出乡村梦魇般的生存图景。

        一、

        赵本夫的小说《即将消失的村庄》描写了当代农村在现代化进程中逐渐荒芜的现实图景。村里的大部分年轻人都外出打工,村里子只留下老幼妇嬬弱,整个村庄的房屋,大片大片的倒塌、消失;土地大片的荒芜没人耕种。人的离开,最终使溪口村也即将不复存在。

        “上帝创造了乡村,人类创造了城市,人类正以自己创造的城市消失着上帝国创造的乡村。”②西方有学者说过,转型期是个悲剧的存在。在中国二十世纪末至今的大社会变革中,这种转型期的阵痛来得尤其强烈。当我们立足乡土中国社会来观照这个巨变时,发现满眼看到的是荒凉的图景,农村,农村社会正以极为迅速的速度被吞食、被消解和解体。 “现在在中国的行政版图上几乎每天都有70个村落消失。”③

        乡村作为一个自然地理空间,是乡土中国最基本的生活场所,到新世纪,当我们仍回到自然的原始的乡村本身而言,看到今日的乡村世界是“村子里太安静了。没有骡马嘶鸣,没有人语喧嚣,没有孩子打闹。”④和“除夕那天,整个村子陷入了一片无声的惊慌失措之当中,没有人放鞭炮,连爆竹也无人烧。”⑤”还如贾平凹说“我站在老街上,老街几乎要废弃了,门面板有的还在,有的全然腐烂,从塌了一角的门框脑上亮亮地挂了蛛网……街面上生满了草……”⑥

        这些图景相对于鲁迅笔下的故乡:“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向个萧索的村庄,没有一丝活气”⑦师陀《寒食街》里的“天昏昏朦朦的,三两片白云,一颗大太阳,看上去天上也荒凉了许多,田野间很少有几个人物……太阳光照常无力地晒着这土地,所不同的只是前代的大房子变作了小屋,小屋又将其坍塌;连一条肥壮的狗也找不到了。”⑧有过之而无不及,在三十年代的乡村是一种衰败之后,愈益贫困化,使乡土大地形成一派凄苦与荒凉,“这种生存的荒芜,直接来源于物质性的荒芜,是经济压迫的直接后果。”⑨而在90年代的乡土小说中,呈现出的首先是土地的流失和农民离土,这已成为社会学的一个重要的问题。

        贾平凹在《秦腔.后记》里说“这里没有矿藏,没有工业,有限的土地在极度的发挥了它的潜力之后,粮食的产量不再提高,而化肥,农药、种子及各种各样的税费迅速上涨,农村又成了一切社会压力的泄洪地,体制对治理发生了松弛,旧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没了,像泼出去的水,新的东西迟迟没再来,来了,也抓不住,四面八方的风方向不定地吹,农民是一群鸡,羽毛翻皱,脚步趔趄,无所适从,他们无法再守住土地,他们一步一步从土地上出走,虽然他们是土命,把命和草拨起来又抖净了的,根须上的土栽在哪里都是难活。”⑩建市场占地,城市建筑征工地,建工厂占地等各种名目的土地征用使上万亩良田变荒地,据调查, 2000年以后的几年,每年都在1000万亩以上。近10年来的农村征地达到1亿亩,土地的失去使农民失去了唯一的生存资源,农民也试图抗争,不过几乎所有的抗争都是徒劳无力,结果只有一个,越来越多的农民离开了家,离开了土地,在乡村的传统观念之中,安土重迁,土地是生存的本,房屋是根,当根被拨起本已失去之后,农民的出路在哪里?城市?城市显然不是农民的栖息地,甚至连生存地都算不上。贾平凹在《土门》里设想了一个理想的“神禾源”, 一个都市中的村庄,集城市的功能与乡村的文明于一体,试图将城与乡的对立在现代性的语境之中消除,但它毕竟只是理想中的桃花源,而现实生活中是没有乌托邦存在的,因此梅梅在无家可归以后只能企图回到母亲的子宫里去寻找安全。在《土门》里,城郊地带的农民土地被建筑商征用,日益现代化的城市逼向了代表农民最后一块堡垒的农村住房,一方要拆迁,一方要保留。要守住家园的人采取各种正当不正当的方式力图抵抗,抵触与斗争到最后还是全军覆没,无可依靠的农民最终不得撤出往日的家园,流浪在不知名的地方。

        而即使在远离城市结合的农村 ,也因为生存而被逼离土成为另一种形式的离土,这种“生存的荒芜,是经济压迫的直接后果。”亿万农民离开土地,涌向城市的景象可谓是惊天动地,所谓田园风光,历史诗意,早消失得荡然无存。在今天,农民离土是不可抗拒的趋势,随着中国城市化的不断扩张,农贸市场,砖厂,酒楼,鱼塘等与土地相关及相对立的象征意象,它们的崛起对应着土地的衰败,农耕文明形态的逐渐式微,农民土地的大量流失,农村的各种税费和乡村镇政府的腐败,都是中国农民不得不离开土地的原因,可以说城市改变了中国乡土社会的经济结构和生产关系,而农民主体意识的觉醒也迫使他们走出土地,走向城市。#p#分页标题#e#

        农村的空心村愈演愈热,农村“空虚化”的过程使农业生产没落了,使农村生活萧条了,使农村的脊梁给抽掉了,这个过程夺走了农村从经济到文化到意识形态上的所有的价值。

        二、

        “随着离乡的农民越来越多,农民的身份认同也成为一个难题。农民遭受到空前的身份认同的困境和阶级和阶层的二次分化的窘迫。“在《回家》中的武大安是一个特殊的例子,20年的流浪生活之后,他重新从城市回到了生他养他的乡村,妻子还在,女儿女婿还有外孙女都在,但是回到家里的武大安却没有了自己的存在。首先是法律身份不存在了(身份证被注销。);其次是伦理身份不存在,妻子不认他为夫,女儿不认他为父,并让母亲将他赶出家门;再次是自我身份的失去,即失去了他的农民身份,不会农活,无法再靠种地养活自己。身份的尴尬,不仅是中国首批外出打工的农民的问题,对更多的离土的第二代第三代农民而言,同样存在。尽管他们离开土地更彻底,土地没了,房屋卖了,他们一部分人甚至从出生就没有做过一天农活,没有在农村生活过一天。在城市居住的他们同样没有归宿感,《中国农民调查》中问及到他们的身份时,大多数人承认他们是农民。可是他们是农民吗?很明显的他们并没有城市的长久居住户口。他们是“家不家,工不工,乡不乡,城不城。”“乡村正成为一群正在老的人,一片正在消失的土地。”马平在《我的另一个乡村》一文里说:“我们或许需要强调生长庄稼的乡村才是真实的,但乡村生长梦幻,梦幻改变乡村,这也是真实的。”

        如今的乡村不仅不生长庄稼,更不生长梦幻,而充斥其中的是罪恶,冷漠,丑陋荒凉。对我们而言,面临着农村失土,农民离开家园,乡村空气的严重被污染,土地沙化和山林被砍伐一空,倒塌的房屋,冷落的乡村街道和门口翘首企盼亲人归来的老幼妇孺,现代农村与土地和传统文明面临着破裂和毁灭。乡村无法再称作是完整意义上的乡村。贾平凹《秦腔》说:“行将消失的棣花街,故乡啊,从此失去记忆。”而他立志为故乡树一块碑子,这碑子是为了纪念乡村的衰败而挽救无力之后的挽歌。在乡村中,人与土地的关系被双重异化之后,乡村人伦关系的异化,更是乡村即将消失的一个明确特征。无论是在毕飞宇的《平原》中,还是在陈应松的神农架系列小说里,当代乡土小说家无一不关注到这种衰败,并对不同的乡村想象来表现这种衰败。乡村无论是作为家园的想象地,还是作为隐喻功能的地理空间,在这些乡村叙事里,作家不约而同的关注到人性、人生的荒寒。尤其是在贾平凹的小说中,这种破败衰退呈现得明确而有序。

        现代化进程对乡村的冲击,恰恰如贾在《秦腔.后记》里所说:“体制对治理发生了松弛,旧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没了,像泼出去的水,新的东西却迟迟没来。”这些旧的东西指涉着乡村伦理、道德的沦丧和崩溃。在城市及城市文明的冲击之下,乡村原有的纯朴宁静,和谐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金钱、物欲、情欲和人们对权力的角逐等。高老庄里呈现出了作为精神与文化之根的乡村乌托邦被城市文明全然侵蚀,精神家园全然荒芜的景象,在高子路的理想王国里,故乡不再是精神家园的归宿,而是“有着争权夺利的镇政府,有着凶神恶煞的派出所,有着土匪一样的蔡老黑,有着被骂着妓女的苏红,有躺在街上的醉汉,有吵不完的架,有臭气薰天的尿窖子……”昔日美好的乡村变得面目狰狞,乡村里生活的人被欲望、极力支配着,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异化,道德伦理面临着全面的丧失。在《土门》里到处充斥着肝病病人,邻居为了一个病人吵架,邻里之间搬弄是非,直到村里住进了妓妇,小偷,制假酒的,卖假烟的……

        乡村自然经济的打破同时也打破了社会政治制度,乡村文明的失落则是乡村行将消失的一个表征,陈晓明在论《秦腔》中说:“乡村衰败的另一个重要表征是某些人正逐渐退出了生活,如夏天义。”在小说中代表的传统的乡土权威的代表。他与君亭所代表的现代乡村干部之间的冲突与置换,宣布了乡土社会传统权力结构体系的终结。作为一个传统的农民代表,夏天义的死,一方面代表着土地之死,土地在农民生活中已经不再是无足轻重的地位。另一方面是传统文化之死,在他身上所体现出来的不仅是传统农民特征,还有父子伦理关系。一生正直英明的夏天义在家却不得不面对着子不养的尴尬。他的五个儿子儿媳一直为他与老伴的赡养问题争吵不休,以至于他意外死亡之后,还在为谁多出钱而吵闹不休。 在乡土中国,子恭弟友,似乎已经成为过去,取而代之的是婆媳争吵,男女通奸,父子反目,兄弟内讧,比比皆是。乡村另一种文化代表人物是夏天智,梅梅,云林爷等人,他们是具有一定知识的农民,他们身上具有现代与传统气质,而视野远远的走出乡间的事事非非。他们无论是文学中还是现实中都是乡村的希望所在,是乡村文化的延续与保留 但是他们同样无力承担乡土中国一夜之间爆发的现代性的东西。传统文明的消失,乡村呈现出荒芜的无文化状态。精神失语之后的清风镇浮燥日盛。乡民在欲望之间穿行,他们并没有自己的的价值标准,先是建市场,他们认为占地,不同意,并聚众闹事,而后当市场建起来之后,他们为了摊位抢夺不已,传统精神支柱在乡间不堪重负。一种失去文化的无意识的混乱生活像雾一样笼罩着清风镇,现代化的生活如水一样席卷了整个中国乡村社会。

        如今行走在乡间,看到的不再是炊烟袅袅,鸡犬相闻,邻里和睦,庄稼丰收的景象,而是一个个沉寂的村庄,村庄里一户户倒塌的或者大门紧锁的房屋,在《回家》里是春节无鞭炮声庆贺,外出人无人回家,甚至连年夜饭都无心吃的荒寒景象。无地,无人,无文化,正是农村的现状。在文学无法作为一种启蒙存在的今天,文学的功能正在退化,客观的描述成为乡土文学的表现手法,正是如此大规模的迁移使得农村呈现的荒芜图景,在作家的笔下,乡村的消失正一步步成为现实,正如贾平凹所问:“乡村会消失吗?消失以后会怎么样呢?”我们也在问,在关注,在期盼……#p#分页标题#e#

注  释:

①费孝通,《乡土中国》,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1985年6月

②韩鲁华、许娟丽,《生活叙事与现实还原》,当代作家评论,2005年5月

③孟德拉斯,《农民的终结》,李培林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

④赵本夫《即将消失的村庄》,《时代文学》2003年4月

⑤罗伟章《回家》,《长城》,2008年第3期,P46

⑥⑩贾平凹《秦腔.后记》作家出版社2005

⑦鲁迅《故乡》,《鲁迅小说》,浙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10月版,P57

⑧师陀《寒食节》,河南大学 出版社,2004年1月

⑨赵园:《地之子》,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