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那些事范例6篇

村里那些事范文1

春天,中午。白云躺在村长家的院门口,半闭着眼睛,懒懒地晒着太阳。院子里开了一桌麻将,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响起,村长又在大声喊着,白云,白云!白云就知道,准是村长又和了一把。村长打麻将有个习惯,只要一胡牌,就会喊着白云的名字,好像这样子喊了就会有好手气。但是现在,白云只是把眼睛睁了一下,又闭上了。它并不打算像以前那样走进院子,走到村长身边,摇几下尾巴,再在他的鞋背上舔两下表示祝贺了。阳光太温暖了,春天太美好了,白云不愿意中断这惬意的享受。作为一条资深的看家狗,它觉得自己有资格,也有权利这么做。谁让它做村长家的狗,一做就是十多年呢?

一辆黑色小车悄无声息地在村长院门前不远处停下。白云起先并没有觉察,等到它发现飘扬在空气中陌生人的气息时,先是吓了一跳,继而又为自己越来越迟钝的嗅觉惭愧不已。它很快站了起来,跑到小车屁股后面汪汪地叫起来。为了补救自己的失职,白云这次叫得格外卖力。村长发觉了,在院里大声喊,白云,谁来了?

车门开了,一个拎着公文包的大背头从车里走出来,后面还跟了两个人。大背头摸了摸他那油光发亮的头发,扭头瞅了瞅白云,眼神里满是鄙夷。这让白云十分生气。它知道自己又老又丑,背上还有几块癞皮,但是,连村长都不嫌弃它,这个人凭什么这么无礼?它往前冲了几步,快冲到大背头的腿边了;它的吠叫也不再只是例行公事,叫得充满敌意。大背头站定,和白云对视着。突然,大背头穿着尖头皮鞋的脚猛地朝白云踹来,正中白云肚皮。白云嗷地叫了一声,忍痛跳开了,大背头哈哈大笑起来。村长闻声从院里走出来,嘴里连声说,谁打我的狗?谁打我的狗?大背头迎上来,掏出一盒中华烟,抽出一支递给村长说,您就是胡村长吧?我是赖有根,幸会,幸会!村长愣了一下,说,赖总?屋里坐,屋里坐。白云跟在大背头后面,准备咬他两口,但是村长回头朝它递了个眼色,白云只得悻悻地走到一边。它研究了一会儿大背头的小车,撅起后腿在小车车头前放了一泡水,总算感觉好些了。

白云这天的伙食不错。村长老婆杀了鸡,炖了肉。去年腊月村长带着白云进山时打下的野味也出现在中午的饭桌上。现在,白云面前的饭盆里,鸡骨头、猪骨头还有野兔骨头油汪汪地堆了半盆,但它一点心情都没有。那个踢了自己一脚的大背头,村长不但没有把他怎么样,还待他如上宾,在饭桌上和他推杯换盏,划拳行令。白云实在想不通,自己在村长家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地干了十多年,临到老了却尊严扫地。这也罢了,最让它气不过的是村长的态度。

按说吧,平时,村长对它真是好得没得说。那一天,白云被主人送进村长的家门,村长惊奇地咦了一声,说,还有这么漂亮的狗?村长俯下身来,在它洁白如雪的皮毛上摸了摸,对老婆说,你看哩,它就像一朵云彩,我看咱们就叫它白云吧。就这样,白云这个漂亮的名号就归了它。那年,白云被和村长有过节的王麻子下了黑手,一条腿差点被王麻子弄瘸。村长把白云带到县城的宠物医院,宠物医生给白云又是打针又是消炎。村长还从狗大夫那里拿了药回来给白云敷,直到白云受伤的那条腿恢复如初。白云腿好后,村长明里暗里查了好几天,终于查出这事是王麻子干的。村长从派出所请来两个警察,又把王麻子喊到村部,把王麻子吓得两腿打颤,还没等警察开口,就一古脑儿地全交待了,还一个劲儿地给村长赔不是。村长虎着脸,把王麻子的好话听完了,又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这一幕,都被跟着去了村部的白云看到了。可是眼下,这算是怎么回事呢?

白云有些郁郁寡欢。吃完饭,村长和大背头在客厅里说事。要在以往,白云准会跑进客厅,趴在村长腿前,竖起耳朵听主人说话,尽管它听不懂村长在讲些什么。但是今天,白云不打算这么做了。它满腹心事地躺在客厅门前的地上,不时也斜着眼朝村长和大背头看去。它多希望村长和大背头能谈崩啊,那样的话,村长就会像骂王麻子一样,把大背头骂得狗血淋头,然后,把大背头一行几人赶出他家的客厅,把他们赶进停在门前的那辆小车,让他们灰溜溜地从村里消失。是的,让他们从村里消失——大背头他们几个的身上,有一种不明不白的气味,在这之前,村子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气味。这气味让白云有些说不上来的心神不宁。只有他们从村里消失了,这气味才会跟着他们一块儿从村里消失。他们一刻不走,这气味就会一直在村子里飘荡,让白云无端地感到不安。没错,大背头踢了它一脚,但是这并不重要。此刻,让它越来越不舒服的是这种气味。

村长并没有和大背头谈崩。临走时,白云看见大背头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只鼓鼓囊囊的信封递给村长,村长让了让,收下了,把信封交给老婆,村长老婆把信封拿进房间。村长满脸都是笑,他把大背头送出大门,送进小车,又目送着小车吐出一股白烟,呜地一声跑开。那气味终于走远,白云吐了口气,立即决定不跟大背头计较了——临走时,大背头还狠狠瞥了白云一眼。村长踱到白云身边,骑到白云脖子上,搂着它的头,提着它的耳朵,在它身上挠起了痒痒——这是村长对白云表示亲热的方式。村长等着白云像往常一样,摇摇它的头,舔舔他的手,然后舒服得浑身直打哆嗦,但白云却反应冷淡。它拧了一下身子,从村长胯下挣开,一溜烟跑到院外去了。村长失望地拍了拍手,说,咦,这狗东西?

春天将要走远时,村子里热闹了起来。来了一队人马,把以前窄窄的村村通公路扩宽了一倍。这队人马走了,又来了一拨人马,他们把村里河滩上茂密的杨树林砍了,开进来好些机器,把那块河滩地几乎翻了个底朝天;水泥砂石也运了进来,河滩成了一片热火朝天的工地。不出两个月,河滩上以前长着成片杨树林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大院子,院子里围着好几栋房子,房子上竖着大烟囱。接着,建房子的机器开走了,又进来一些更加怪模怪样的机器。几天之后,那些机器在院子里发出轰轰的怪响,房顶的烟囱也开始往外冒烟。院子里来了一些人,整天在里面走来走去,忙碌着。

对于村子里的这些变化,白云一直忧心忡忡。马路修宽了,进出村子里的大车小车多了起来,这让白云发现在马路上溜达越来越不安全,有时,就算在马路边拉泡屎,也得看看后面有没有汽车开过来。最可恶的是那些司机,经常隔了老远就猛地揿响喇叭,把白云它们吓得心惊肉跳。杨树林是白云的爱情圣地,但是现在也没了。那年,白云情窦初开,和冯四家的小母狗阿花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它们多次在杨树林里幽会,终于在那里完成了它们的第一次好事。杨树一棵棵倒下,过去的那些狗一条条地在白云面前出现:阿花,小白,赛虎,小美……夏天的河滩,河风吹过,杨树叶哗哗作响,杨树林下,又阴又凉。当年,白云曾无数次地和这些狗一起在杨树林的阴凉里奔跑嬉戏,这里留下了它太多美妙的回忆。现在,那些狗们杀的杀了,卖的卖了,死的死了,像它白云一样活到现在的已经没有几条。白云刚开始发现那些工人们砍树的意图时,就曾试图对他们进行过阻挠:它跑到河滩上,冲着那些工人们又咬又叫。但是他们当它是一条疯狗,根本就不加理会,白云急了,冲进杨树林,它的嘴巴还没来得及够着一个工人的裤管,就被他们操着家伙追了出来。要不是跑得快,它早就被那把差点甩到身上的大砍斧给结果了性命。这个时候,白云才深切地感受到身为一条狗的悲哀:它根本无力守护它的家园。

让白云度日如年的,还有从河滩上那座院子里传来的机器声,从院子里房顶上的烟囱里冒出来的黑烟。白云觉得机器声把村子里的秩序全搅乱了,乱得一塌糊涂。以往,白天里,村子鸡飞狗跳,羊咩牛叫,孩子哭娃儿闹,在白云听来,那些都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到了晚上,村子里多安静啊,静得连天上的星星滑落的声音都能听到。在那样的晚上,白云的梦做得又香又甜,只要稍有动静,白云很快就会惊醒,去履行一条狗应尽的责任。但是现在,白天里,机器的声音盖过了村子里所有的声音,就是到了晚上,机器的声音也不停歇,这让白云根本无法分辨出那些异样的响动,有时候,哪怕有人从院门前走过,白云都无从察觉,这让白云感到无比的愤懑和懊恼。还有烟囱里的黑烟,整天在村庄的上空盘旋缠绕,把天空也熏坏了,把云彩也熏黑了。那院子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妖怪,面对这个妖怪,白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束手无策。这些日子,白云觉得自己越来越老了,老得对任何事情都力不从心,老得好像都不配再做一只狗,老得配不上白云这个美好的名字。

白云能够猜出来,村子里发生的这一切,应该都和大背头有关。从第一拨修马路的人马来到村子开始,大背头就不时带着几个人,开着黑色小汽车在村子里露面。他们有时到村长家,在那里打牌,喝酒,吃肉;有时到河滩边,看工人们砍树,盖房子,搬机器。大背头每次在村子里出现,他身上那种气味就会像鬼魂一样在村子的上空飘荡,让白云一刻也不得安生。村子里出了这么多事,让白云越来越觉得那气味就是一道可怕的魔咒,这魔咒催生出了机器的怪叫、烟囱的黑烟,还有让白云感觉越来越憋闷的空气。只要大背头到村长家来,白云见他一次就咬他一次,弄得村长每次都手忙脚乱。村长对白云越来越有意见了,每次大背头一走,村长就会对着白云骂上半天,说白云不分青红皂白乱咬一气,不给他长脸。有一次村长骂着骂着,还气急败坏地踢了它一脚。白云低头耷脑,任由村长骂着,心里充满了悲凉。村子不像以前的那个村子,连村长也不像以前的那个村长了。它恨恨地想,难道他不知道村子里都发生了些什么吗?难道他闻不到大背头他们身上的那种气味吗?

这一天,还不等大背头跨出小车,白云就在车门边狂吠不止,弄得大背头没法下车。村长从院里跑出来,把白云喝退了,总算给大背头解了围。白云被村长挡在身后,无比愤恨又无可奈何地看着大背头从车上走下来。大背头用分外恼怒的眼神朝着白云扫了过来。人和狗的目光相遇,在这一瞬间,白云看到大背头眼神忽地一颤,然后迅速闪到一边。大背头一边捋着头发一边问村长,老胡,你这狗养了有些年头了吧?

十三年,是条老狗了。村长说。

十三年?难怪。是太老了,老得都不会认人了。大背头说得有些阴阳怪气。

这狗东西,是有些不识好歹。

狗老了,容易成精啊。不过,我听说狗肉越老越补,要不,今天我们就把它给宰了,来个狗肉宴?放心,我会给你出个大价钱,一个大得你想都不敢想的价钱。大背头扭头对村长说。

村长低头瞅了瞅胯下的白云,脸上堆着笑说,吃狗肉?可是我不会杀狗啊。

这个好说。我新买了一杆猎枪,进口的,就在车里,还没来得及开张呢。要不,今天就借这条狗试试家伙?

可是……狗杀了,没人会收拾啊。我们这儿没有吃狗肉的习惯。村长揪着白云的脑袋,脸上冒出一层油汗。

你们会弄不?大背头扭头问他的两个同伴。两个人摇摇头,大背头又问村长,村里也没人会弄?

这个,还真没有。

大背头笑起来。他亲热地拍了拍村长的肩膀,说,老胡,我只是信口说说而已,不要当真啊。再说了,我怎么能夺你所爱呢,是不是?村长擦了一把汗,说,这狗东西,我迟早要把它拴起来,看它还老实不老实?

看着大背头他们进了院子,村长才把白云给放了,然后又迅速关上院门。白云冲着院门狂叫几声,又围着院子转了几圈,终于无计可施。它甩着尾巴,急躁地在院门前兜起了圈子。终于,它甩开四蹄,朝着村口奔跑起来。路上,它遇上了好几条狗,带着它们一起朝村子南边的花果山奔去。它实在难以忍受这种气味,而此刻,带来这种气味的人就坐在村长家里,与村长喝酒聊天。它要远离它们,越远越好,哪怕只是一时半会儿。

那天,白云回来得很晚。白云回到家时,大背头他们已经走了,它的食盆里,照例盛了半盆油汪汪的剩饭剩菜。白云一进院门就朝放着食盆的角落走去——带着一群狗在花果山转了半天,它饿坏了。食盆里散发出一种浓郁的气味,这气味不同于大背头他们身上的那种气味,而是村长和大背头他们喝酒猜拳时饭桌上的气味——酒精的气味。白云顾不了这么多,低下头就埋头猛干起来。但是,还没等吃完,它就忽然一头栽倒,不省狗事了。

等白云睁开眼睛时,发觉自己身上多了一样东西:脖子上,套着一个金属项圈。连着这个项圈的,是一条短短的皮绳,皮绳的一端系在院门的铁栅栏上。被项圈箍住脖子的感觉实在让它不舒服。白云站起身来,甩了甩尾巴,筛了几下身子——它试图猛跑几步,藉以摆脱项圈和皮绳的束缚。但是事与愿违,除了脖子被它这一跑勒得更加生疼之外,它什么都没能改变——如果不算院子的铁门被它弄得“哐当”一声响的话。白云不死心,它又试着向前冲去,结果仍是一样:脖子被勒得更紧,铁门碰在墙上发出的声响更大。白云被激怒了,它狂叫几声,一次次地向前后左右跃去,又一次次地被皮绳和铁门拽了回来。直到最后,它觉得自己的脖子都快被项圈勒断了,实在再没有气力和项圈、皮绳以及铁门战斗了,才停了下来,吐着舌头,咻咻地直喘气。村长蹲在离它不远的地上,神色木然地说,狗东西,我把你当人看,你偏把自己当狗看。这都是你自找的,要怨的话,可别怨我。

在白云被拴进院子十多天之后,大背头又进村了。他的小车还没开到村长院门口,白云已经觉察到了小车发动机的声响——一连被关了十多天,除了村长家院子这方小小的世界,白云什么也看不到。正因为什么也看不到,它的耳朵开始变得好使起来,尽管河滩边机器的怪叫声仍然隐约可闻。接着,白云又闻到了大背头身上那种给村子带来灾难的气味。白云跳起来,也叫了起来,它的脖子又一次被勒得生疼。但是这次,它管不了这么多。在院子里关了十多天,白云变得像个思想者。从出生那天起,它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的晚年竟会如此凄凉:会成为一只被皮绳拴着的狗,这是做狗的耻辱!而这耻辱,一定是和机器的怪响、烟囱的黑烟一样,是由大背头那种气味带来的。活了十三年,作为一只狗,这已经是一个很不简单的数字,白云觉得自己很值了:见过了那么多的人,结识了那么多的狗,经历了那么多的事。就算老天发发慈悲,让它再活上三年五年,它也不想再活了。它觉得自己活够了。人变了,狗变了,整个村庄都变得一团糟了,再这么耻辱地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

村长跑到门口看了看,从院门上解下皮绳,要把白云拴到院门口的椿树上,好让大背头他们进门。出了院门,白云看见那辆小车停得远远的,大背头他们站在车旁。白云一见大背头,便向他们站着的方向拼命挣脱,村长弓着腰撅着腚,卯着劲儿把白云往回拉。大背头边抱着膀子看着村长和白云一人一狗之间的较量,边和同来的两三个人指指点点。村长累得气喘吁吁,村长婆也从屋里赶出来搭手,两个人总算合力把白云系到了椿树上。村长抹把头上的汗,走到大背头旁边说,没事了,没事了,赖总请屋里坐。大背头边往院里走边回头看了咆哮不止的白云一眼,表情有些复杂。

院门关上了,村长和大背头他们的说笑声从院子里传出,和说笑声一起进入白云身体的,还有那种气味。白云仍然怒吼着,一次次地向着院门猛冲,椿树的枝叶在白云发起的无数次冲锋中簌簌抖动。终于,院门开了,村长和大背头他们一行人站在门口。大背头紧皱着眉头,村长手里拿了一根胳膊粗的木棒,怒气冲冲地往前走,走到白云身旁,说,狗东西,你是不是不想活了?村长说着,挥起木棒就向白云劈来。白云迎着木棒挥来的方向纵身一跃,木棒在它脑门处划出一道弧线,咚地一声掉在了地上。村长弯腰去捡棒子,大背头在身后说道,算了,老胡,我们还是走吧。环保局来检查的事情,我们下次再谈。村长一脸歉意地说,好吧,好吧。

白云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它朝着大背头走向小车的身影,开始了一轮更为惨烈的冲击。它脖颈处的皮肉已被磨破,点点血水滴到地上;项圈一次次深深地嵌入皮肉,勒得白云呼吸困难,以致它不得不一次次把舌头从口里吐出来。椿树的枝叶抖动得越发厉害。白云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听不到从河滩边院子里传来的机器怪响,看不到烟囱里升起的黑烟,也不再惧怕那种恐怖的气味。此刻,在它的世界里,所有的事情都已经不再重要。现在,它唯一的想法就是冲上去,冲到大背头身后,在他的腿上狠狠撕下一块肉来,让他的血流上一地,然后狼狈地滚回到他应该去的地方……最后一次,白云用尽全身气力腾空而起,终于,项圈断了,它像一只离弦之箭,倏然射到大背头身后。

啊……狗……

大背头来不及反应,就被它的利齿咬上小腿。白云下口凶狠无比,但却未能如它所愿在大背头腿上撕下一片肉来——大背头裤子的布料太柔韧了,它的利齿根本无法穿透。大背头惨叫一声,脸色煞白;村长抡起手中的木棒,打在白云的背上,但它感觉不到疼痛。大背头躲进小车,冲村长歇斯底里地吼道,快,快,给我打死它!当村长再一次抡起棒子时,白云一闪身,从村长胯下逃走了。

白云跑出几十米,跑到隔壁王三家的猪圈旁,回头看了一眼。小车已经发动,屁股吐出一股白烟。村长并没有追上来,他提着棒子站在车旁,朝着白云所在的方向,张着嘴巴,恨恨地骂着什么,但是白云听不到。白云看了一眼村长家的院子,院门前的椿树,又向着村长汪汪叫了几声,然后缓缓转过身来,向着村外走去。

一路上,白云走得很慢。它不时偏着脑袋,看看道路两边的树木和房子;又仰着脖子,听听从它头顶穿过的风,瞅瞅天上的云。十多天没出门,白云发现村子变得越来越糟糕。房子灰暗,天空雾蒙蒙的,树上的叶子也不如以前那么新鲜,几朵云彩有气无力地在空中盘旋,往东边飘一下又往西边飘一下,像是被底下的黑烟熏得迷失了方向。空气中有股焦糊的味道,风吹到它还在滴血的脖子上,让白云觉得一阵一阵地发疼,这种疼痛的感觉就和那次在县城时狗医生给它搽上消毒水差不多。白云边走边看,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村长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它不想再被村长骂来骂去,不想被村长拴到院里的皮绳上,更不想在村长家里闻到大背头身上的那种气味。大背头,对。白云抽抽鼻子,觉得大背头应该还没有走远,它立刻知道了自己要去的地方是哪里。自从河滩上的房子建好后,大背头再到村里来时,在村长家喝完酒打完牌,就会去河滩上的院子里,白云有好几次看到大背头的小车就停在院子外面。白云打定主意,马上振奋起精神,向着河滩地的方向奔去。路上,白云遇到赵六家的花背狗,朝它汪汪叫了几声,花背狗马上跟着白云跑了起来。白云又遇到王麻子家的小黑,朝它叫几声,小黑也跟着它们飞奔,接着,又有好几条狗加入了它们的队伍。白云集合了十多条狗,率领着它们浩浩荡荡地直奔河滩而来。村里有人发现了这群声势浩大的狗,不知道它们要去做什么,有好奇的,便远远地跟着,想看个究竟。

河滩上,院子外面,白云并没有看到大背头,也没有看到他的车。白云率领众狗在河滩的高处站定,一时寂然无声。找不到大背头,它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干什么。它茫然四顾,河滩上一片荒凉。烟囱还在冒着烟,机器还在轰响着,院门前站着两个戴着大盖帽的人,向着这边张望。它转过身子,走下河滩,走到哗哗流淌的清水河边。经过刚才那一番折腾,白云的嗓子干得不行,它想下去喝点水。就在把舌头伸到河水中的一刹那,白云发现河水的味道有些怪。它停了下来,抬起头,仔细打量面前的清水河。清水河已经不清了,它有些发绿,有些发黑,还有些发黄。白云想在河水中找到自己的倒影,但是哪里找得到?清水河已经变了,变得让它几乎认不出来了。白云仰起脖子,向天长啸。接着,它又遽然奔上河滩的高地,对着河滩上的院门,发出悲怆的、低沉的嘶吼。花背和小黑们也跟着怒吼起来,一时间,河滩上众狗狺狺。

这狗,莫不是疯了?围观的人中,有人问。

疯了?它才没疯呢,它是闹心。整天听着机器响,看着黑烟飘,人都闹心,何况狗?

听说市里要下来检查了……这人话还没说完,狗们忽然不叫了。

是大背头回来了。白云又闻到了那种气味,那气味就在眼前,清晰可辨。大背头从小车上走了下来,面朝白云站定。白云和他对视着,忽然,它又发出一声带血的长嗥。这一声响过,众狗喧哗,狗叫声像是一片汹涌的潮水,向河滩上铺天盖地漫涌而去。

这该死的狗!大背头喃喃着,把手向后伸出。把枪给我。

有人在惊呼。大背头的手微微颤着,端起枪,朝着白云,闭上了左眼。白云向前冲了出去,它的身姿迅捷而优雅,像是一道白色闪电,直直地向大背头手中的猎枪劈去。

砰。

村里那些事范文2

这是他晚年最期待的生活。

就在这一次次会议上,74岁的陈先良就大陈村的河堤整治表过态,也为“美丽庭院”建设提出过意见。村里100亩海塘的招标,陈先良把每一个步骤都摸得一清二楚。只要是村里的事儿,他和村里的成年人,都有资格参与决策监督。

“我年轻的时候就盼着,人民当家做主,村里的事能让老百姓凑一起讨论。”这个冬天的一个上午,陈先良端坐在村子的祠堂里,戴着老花镜读报纸。

他是村里的文化人,当过兵,教过书。即便这样的人,在2014年之前,他从来没享受过参与村里决策的政治待遇。

终于在前年,宁海县推行的一项政策,让他的角色有了重大改变。

老村里的新变化

大陈村的祠堂,就在村子中心。这个陈氏家族的精神寄托之地,也是大陈村的政治中心,村委会就设在祠堂里。

不过在2014年之前,陈先良,这个陈氏家族中的文化人,也很少踏足这里。村干部和村民就隔着一道门,可在他心中,如同大陈村到宁海县城的距离。

“几年前,村民可不爱往村委会跑。”陈先良摇着头,用手点着桌子,“见到村干部,都躲着走的。”

现在完全不一样了。祠堂成为他和老街坊每天都会去的地方。冬天,他总是喜欢到祠堂外晒晒太阳,眯起眼睛看看村里的公示栏。也有村民在这里玩会儿麻将,一边扔出“西风”,一边念叨两句村子里的新动向。

这个变化,源于宁海县在2014年推出的《宁海县村级权力清单36条》,并建立了社情民意发现机制、群众诉求办理机制、权力监督约束机制和干部作风保障机制“四位一体”的基层治理体系。

这份权力清单,包含村集体民主管理事项方面的19项权力和村集体便民服务事项方面的17项权力。每一项都有详尽的流程设置。

比如对于村级重大事项就规定了“五议决策法”,凡涉及村集体和村民利益的多项重大事项,当由村党组织提议,接着两委联席会议商议,后交党员大会审议,待村民代表会议决议后,留足3天公示时间,两委会组织实施决议。

这些内容,陈先良背得滚瓜烂熟。在宁海的每一个村子,关于36条的宣传随处可见。祠堂门前的电线杆上,就有36条的宣传标语;36条的漫画,也出现在村里主干道两侧的墙上。

有了这份权力清单,陈先良发现了村里的很多变化。

当了一辈子老师,这位老人从不求人,但他知道“规矩”。过去,在村子里想办点事得到处跑,提着礼品哈着腰求村干部,还不一定办得成。而现在,村干部甚至会上门服务,就连村子里出不去门的残疾人,办事也顺当了。

说话间,村干部进进出出,碰见陈先良,都会点个头打个招呼,念叨两句公示栏里的新项目。

村民代表也受村民欢迎了。一旦有村民代表参加村里的讨论,散会后,他们总会被大伙儿围住。“这是大伙自己选出来的,他的话我们都信”。

当然,陈先良本人及其他村民,也能按流程,参与到村里重大事项的决策中。比如,村里的水环境整治工程,陈先良就在祠堂门口和村干部讨论过。祠堂里新修的戏台,村干部也吸收了村民对戏台装饰的建议。

还有一些变化是直观可见的,比如村里的卫生。

即使在前些年,村里也很难找出一个干净的地方。多年前,陈先良的儿子结婚时,村里根本找不出能举办宴席的地方。桌子就架在垃圾上,猪晃晃悠悠拱过来,惊得外村的宾客压根儿坐不住。现在,大陈村的每条街道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这样的变化,也出现在宁海的海头村。

海头村村官陈彦伶,曾细细地在海头村3.5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走了一遍,最终写了一份关于海头村最近两年来变化的报告。在她的报告中,海头村的公共卫生是重头。村里的7个公共厕所,即使在夏天,也闻不到太多异味。这些变化,陈彦伶归功于36条:“所有事都按规矩办,哪怕是打扫公共厕所这这件小事,村里当然越来越好了。”

还有一些从数字可见的变化。据宁海县纪委工作人员介绍,去年,宁海县新增上访为零。他还表示,自从36条推行以来,干群关系发生了很大变化。现在跑到上级部门反映村干部问题的村民多了,但都是老问题。

把知情权、参与权、监督权交给村民

陈先良所期盼的“人民当家做主”,其实早有宁海县力洋镇的村民就体会到了。

2014年年初,宁海县刚刚推出36条时,力洋镇纪委书记徐建岳便申请在该镇做试点。

徐建岳还清楚地记得,该镇力洋村活动中心建设工程的每一个细节。

早在几年前,力洋村就开始酝酿修建活动中心。这是10年来最大的村级工程,造价625万元,村干部犹犹豫豫,谁都不敢拍板。2014年,村里决定按照36条来走一趟,先用五议决策法征得村民同意,再依照工程流程图实行招投标管理。

“这意味着,把知情权、参与权、监督权交给村民。”在徐建岳心里,这是场实验。

这一年,因为这项工程,村里破天荒召开了一次村民代表大会。200多号人挤在一起,他们将代表力洋村的3000名村民对设计方案的意见。

在县里工作的村民代表也特意请了假赶来参会,“想看看到底是干啥”。

正值夏天,可在那间大会议室里,200多人,丝毫没有一点热烈的气氛。有村民小声嘀咕:“一直以为都是村干部说了算,我们坐在一起能讨论出来个啥?”在他们的印象中,活动中心修成啥样,理应由村干部决定。

村里的老人,也有不少参会的。尽管村干部见了他们,也会客气地打个招呼,可在这间会议室,这些老人的目光始终落在村干部身上。

终于,在村干部的鼓励下,有村民打破沉默,尝试着表达顾虑:“设计方案这么专业,我们也看不懂,找我们商量没啥用。”

发问一出,村干部特意请来的设计师登场,开始阐述设计方案。

整个过程十分安静。设计师阐述完,征求村民代表的意见,现场的村民没人应声,交头接耳商量着。

几分钟后,又有一名村民发问:“为什么要修消防通道?如果是国家规定必须建的话,那这个钱是村里出还是国家出?”在这场不断有专业术语蹦出的设计方案陈述中,“消防通道”是村民最清楚的名词之一。

沉默一打破,后面的问题就源源不断。比如,活动中心的选址,村干部把选择权完全交给村民。

“当然建在村子中心。”年长的村民希望活动中心就建在家门口,平日里散散步就能到达。

村里的年轻人可不这么想:“办大活动肯定有不少人开车出行,村子中心都是老宅子,压根儿没有停车的地方,还是建在新区方便”。

综合村民的意见,活动中心最终选址在村子中心。为满足停车需要,又专门在设计方案里增加了地下停车场。

“这会有点意思。”坐在后排的那些出门在外的年轻人,放下手机,抬起了头。

“虽然是村干部,但权力不是你们的,意见应该听我们的。”会议结束后,有年轻人这样说。

此后,力洋村关于活动中心的修建,又展开了为期一年多的讨论。等动工时,村民发现,不管是活动中心的选址,还是戏台的朝向,都由他们做主。

有了这个开头,徐建岳松了一口气,他认定,36条可以继续推行。剩下的就是照葫芦画瓢了。

依照36条,海头村村民否定了村干部购买餐厨垃圾生化机的提议。村里重点打造的种植基地,当初在选择种植对象时,完全按程序交给村民决定。

“至少让村民知道,这个不是暗箱操作。即使村民有争议,即使需要花几倍的时间,即使他们并非都能听懂,我们也要公开。”徐建岳说。

你的村庄也是我的村庄

经过一年“训练”,陈先良早已熟悉这套议事流程。这正是他一生所企盼的。

年轻的时候,陈先良是中学里的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他常一字一顿地讲“人民当家做主”。可回到村里,他就感受到落差。自己站在讲台上所讲的,很难在现实中得到印证。

20年前,大陈村对外承包100亩海塘。因价格低、承包期限长,村民纷纷找到村干部申请承包海塘。在陈先良的记忆里,村干部直接拍板,海塘就包出去了。“什么时候包?谁能承包?年限是多少?这些村民通通不知情”。

向来都是村干部说了算,村民们敢怒不敢言。海塘刚承包出去的那段时间,他总感觉“闷得慌”。觉得外面天气阴沉沉,特别压抑,吃完饭也懒得散步了。

“真是垂头丧气啊,就跟打了败仗一样。你想想,在家里,你没有话语权,说了不算,这村庄还是你的吗?住得能舒服吗?”陈先良低头整了整帽子,“那跟现在怎么比啊?没法比。”

那时,他在学校里讲“人民当家做主”时,总感觉有些荒唐。

直到2014年,他才重新审视了这几个字的含义。让他改变看法的,还是这100亩海塘。

这一年,大陈村严格按照36条规定的招标流程,重新对外发包海塘。其中一个环节,就是经由陈先良参加的党员大会的审议。

“信息都上网了,在电脑上还怎么作假啊。”说这话时,陈先良眼神放光。他用食指关节轻轻敲击桌子,笑出了声。

最终承包海塘的不是宁海县人,价格高出本村人的投标价。这让陈先良很高兴:“集体经济嘛,当然是价钱越高我们越开心啦。”

这一件事儿,让这名曾经的人民教师,终于找到了当家做主的感觉,他也开始关注村子里的大小事务。

村子里的一些人,也有了与陈先良一样的转变。陈先良注意到,就在祠堂门口的两只石狮子旁,参与讨论村里事务的人员构成发生了变化。

刚开始,只有村干部会站在祠堂门口那两只石狮子旁交谈。慢慢地,一些党员和村民代表也会围在石狮子两侧,议论村里的事儿。再往后,村民有事没事就会聚在石狮子前,站着、坐着、聊着、闲逛着。河道治理、污水处理、道路改造工程,全是大家讨论的内容。

“这时候不分什么代表啊、村干部啊这些,你的村子也是我的村子,商量的都是家里的事。”从村民代表那听听开会讨论的情况,像围住一个说书人,能持续整整一上午。

这样的景象,在宁海别的村子里也能看到。几乎每个村子,都有聊天长廊。村子里的很多重大事务,都是在这个长廊里讨论出来的。这也正应了宁海的一句老话,“六眼无私”,意思是6只眼睛看到的、多个人见证的,就很难出现作弊的事儿。

村里那些事范文3

十年前,老孔自己要求调到了偏僻的月亮岩村。

老孔来的那年,学校对面的鸡公山上除了鹅卵石,啥也没有。老孔每天放学后一个人没事就去山上捡鹅卵石。捡了一段时间,老孔的心里慢慢的就有了想法。老孔开始有规律地捡。东捡一堆,西捡一堆。山坡上不久就捡出了一些空地。那时,谁也不知老孔要干啥?

但一个月后,老孔开始挖坑时,村民们终于反应了过来:老孔要栽树。

不久,山上就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绿色。在微风的吹拂下,那些小松树东倒西歪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老孔栽完最后一棵松树苗,扶着锄头,擦了擦汗,心里竟有了一种胜利者滋味。

那天晚上,老孔还特意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了一瓶沱牌大曲。

后来,老孔的日子开始过得有滋有味,没事就去山上转转,除草,施肥,浇水。小树苗慢慢地长大了,老孔的心里,每天都灌满了喜色。但忽然有一天,村长把老孔叫到了村委办公室。村长拿出一份文件,在老孔的面前晃了晃,说,那鸡公山是村里的地,那山上的树木肯定也是村里所有,现在,村里准备把那些树苗全部收回!但考虑到老孔前段时间的辛勤劳动,决定付给老孔一笔补偿费,问老孔有啥意见。

老孔彻底地愣住了,望着村长,傻子似的没说话。

村长咳嗽了一声,也没看老孔,自顾自地说,这是村里研究的,并不是哪一个人的意见,希望老孔能理解。说完,拿出报纸包着的一叠钞票摆在了老孔的面前。

老孔看了一眼,沉默了一会儿,说,这钱我不要。然后,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几天后,村长在鸡公山上召开了村民大会。村长首先宣布了山上的树木归村里所有,谁也不能乱砍滥伐。说完,村长看了看大家,又说,经过研究,村里决定把鸡公山承包给私人,有意者可以投标。承包期十年,标底暂定一万元。

村长一说完,大家立马就闹哄哄地嚷了起来。

那天,老孔也参加了会议。老孔坐在那里,面无表情。

但最后的结果,老孔却以三万元的承包金得到了整座林子。

十年后,老孔真的老了。老孔早就退休了。退休后,老孔在林子里建了一座小木屋,每天没事就在林子里逛逛,看看。那时,山上的松树,也全长成了碗口粗的大树。那细如牛毛的松针,掉在地上,厚厚的一层,仿佛铺上了一层绒绒的地毯。老孔踩在上面,听着松涛阵阵,心里特别的舒坦。

有时,老孔还会像一个顽皮的孩子,躺在松软的松针上,头枕着手臂,仰望着高高在上的蓝天,看那白云飘来飘去。

那天,老孔刚一躺下,身子里一下就有了异样的感觉。老孔听着鸟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脑里慢慢地开始恍惚。老孔仿佛看见了去世的老伴。老伴正微笑着向他姗姗地走来。老孔忙爬起身,向老伴来的方向猛扑了过去。

第二天,村民们发现老孔的时候,老孔已静静地躺在了一个土坎下。

后来,在处理老孔的后事时,村长从小木屋里发现了那份叠得规规规矩矩的合同。合同里有一个存折,存折里夹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这里面的钱,先拿出三万元支付承包款,其余的拿来维修学校。另外,这些树木就送给村里了,希望大家好好地保护,千万不要乱砍滥伐。

村长转身看了看屋外,慢慢地把手中的合同撕得粉碎。

村里那些事范文4

――题记

1

提到澜沧江,我无法绕开的是它众多或大或小的支流,以及与那些支流有关的众鬼神。在云南大地,鬼神无处不在。在云南的许多角落,人与鬼神共居。

在江河密布的滇西北,各种各样的鬼神,依然存在于那些高山峡谷之中。特别是那些在依旧贫穷落后的高山峡谷里生活的人们,一直就是这样坚信的。鬼神已经成为人们生活日常的一部分,如果某天那些鬼神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消失,那些村寨就会顷刻间倒塌。在滇西北的许多村寨中,都存在着形式各样的庙宇。在许多村寨里,还有一群在我看来很神秘但人们早已习以为常的人,这些人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是吃斋的,他们还会在去庙宇里祭祀的日子里唱一些灵歌(都是唱给众鬼神的歌)。

在那群特殊的人看来,鬼神的种类有很多,可以是植物,可以是动物。可以是人。甚至可以是虚无的但人们都相信存在的东西。从小我就被周围的世界所感染,并由此相信自己生活的世界,是与鬼神同在的世界,是到处布满灵性的世界。当然现在这样的感觉正在弱化,弱化的原因并不是无神论之类的冲击,而是亲眼目睹了澜沧江的许多支流出现了断流甚至消失。而与那些支流发生联系的森林也是在成片成片消失。随着森林世界的消失,眼前充斥的往往就是一个荒凉的世界。而在许多巫师看来。在那些荒凉的世界里,鬼神早已悄然遁去。在我成长的那些山谷间。自然的原初只能在父辈口中了解一二了,有时我会偷偷地怀疑父亲和爷爷跟我提起的那个世界根本就不曾存在过。他们所描述的世界里树林密布动物密布神灵密布。而父亲和爷爷给我描述的世界。竟在短短的几年间就消失不见,消失的速度让我感到惊讶。

澜沧江的一些支流被近乎荒芜的世界孤立。被孤立的河流。继续把自己孤立。最终还未汇入澜沧江,就消失在许多褊狭的角落里。原来那些由河与周围世界相生相伴所滋生的美感已经被破坏。换个角度,如果这种被割裂也算是一种美的话,这无疑是一种让人内心产生疼痛的美。

任何时间,任何季节,但不是任何地点,那些与河流有关的祭祀仪式都会在那些被孤立的世界里存在着,没有任何人会觉得那样的仪式落后迷信。那样的祭祀仪式有为一个又一个娃娃招魂的,有为那个整天东游西逛的女子招魂的,有为那些被洪水冲走的老人儿童招魂的。有为某个牲畜招魂的,甚至还有为某棵树招魂的。在那些巫师看来,这些人与物的魂灵都被河流摄去了。我见到了其中那个巫师。他在某座破旧的木桥边缓缓地跪了下来,他跪在了沙砾上,那些沙砾粗糙锋利,但那个巫师面容宁静祥和,没有任何痛楚的神情,他缓缓地把手中的两炷香插在了桥墩上的缝隙里。然后轻轻地磕了三个头,他的双手开始抚摸大地,他的双膝继续抚摸大地,他的口中开始念念有词。他开始缓缓地泼洒那些祭祀的东西,先从茶开始,然后是酒,接着是肉菜,最后才是饭,这样的顺序早已被人规定着,这是在时间长河中,那些巫师所做的规定,里面的寓意,我没有问过任何人,有时我甚至希望自己能保留这种由未知带来的神秘。当我看到这样的情景后。我开始坚信如果真有鬼神,那些巫师与鬼神的接触应该就是这样直接,而没有任何的遮掩。这些巫师,用心用手直接触摸鬼神,直接完成与鬼神的对话。

说实话,我并不熟悉澜沧江,我只熟悉澜沧江的一些支流。那是一个雨天,似乎提气候没有任何的意义。但于一条江似乎就有了一些意义。如带状的雾在江面上铺展着。我在那块长条形的雾气上,看到了澜沧江的影子。那是我没有任何准备的行程,临时决定跟着个朋友胡,来到了澜沧江边那个叫坡脚的寨子。当然这次的行程里,有着对于澜沧江的某种无法言说的想法,我分明感受到了内部对于那条江的渴望。对于云南大地上的那些大江大河,我总会产生无法拒绝的恐惧以及渴望。

那个叫坡脚的寨子,人口稀少,破旧的房屋很多,甚至有许多已经破败倾塌无人居住的房屋。这主要与在澜沧江边建水电站有关,由于水位上升,预计在未来会把这个村子的大部分淹没,这个村寨的人们正陆续搬走。我们来的时候,搬走的人还很少。那些满山坡的果树中的一些,早已注定了要被淹没。而里面的核桃树应该是坡脚村村民主要的经济来源。他们暂时还不能知晓搬迁的利弊,他们有许多人在搬迁到别的地方后,还经常回来住上一段时间又离开。精神的故乡所带来的无法割舍的情结,在很多时候都是无法有意回避的。这个村寨,同样可以算是滇西北的众多荒凉的世界里的一隅,在这一隅,最容易捕获的便是宁静,即便江水拍击着两岸的声音震耳欲聋,但那种震耳欲聋的声音里依然能感受到宁静。在岸边听着江与两岸所碰撞的声音。我就感到了内心那无比的宁静。那天那个时候,我真想就那样一直在澜沧江边坐着,坐上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甚至是一天,一辈子,与澜沧江长久地对视。我想穿透江面,直抵一条江鱼的灵魂世界。江鱼的灵魂世界应该是无比自由的。浑浊的江水波涛汹涌,就在我的眼前,我甚至已经把脚伸了进去,冰冷,一贯的冰冷,似乎与季节没有多少关系,在湍急的江水前,我产生了眩晕的感觉,还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恐惧,我总会情不自禁把汹涌的江水与生命的易逝联系在一块。

在澜沧江上游的许多村寨里。我所见到的都是一些褴褛的众鬼神,那是一些四处遁逃的鬼神,那是一些经过长时间的流浪后疲惫不堪的鬼神。那些鬼神的模样,我是从一个又一个巫师眼中见到的。这些褴褛的众鬼神,在江水中的倒影很疲惫,他们在澜沧江里洗漱沐浴,天空中的流云依旧飘逸。水中的众鬼神的疲惫却无法让江水轻易拭去。在一个巫师眼里,自然的原初是鬼神华丽的衣裳,而河流的清澈是众鬼神洞穿时间的明目,当自然的原初被人类的所侵蚀后,河流开始变得浑浊。似乎只有在冬日,在那个没有泥石流的季节,才能见到一条瘦削清澈泛蓝的江。而它的瘦削是我所不满意的,那不是一条大江应有的模样,那不是众多支流汇聚所应呈现出的模样,那更不是众鬼神齐聚所应有的气势。

在坡脚村待的时间不到五个小时,但这里的植被还是让我印象深刻。坡脚村周围的生态没有遭到太大的破坏。这里面可能有着坡脚村里的人们对于自己生存现状的清醒认识。现实就是如果那些植被遭到破坏,坡脚村的存亡就是一个问题。这些年,在滇西的高山峡谷中,泥石流把一个村庄埋没的事时有发生。当然也有可能是与坡脚村的生态意识有关。稍微感到有点遗憾的是,那天在坡脚村,没有去这个村寨的庙宇里看看。在隔着澜沧江只有几步之遥的坡脚村。应该会祭着水神。他们需要水神的保佑,他们需要水神带来更多的江鱼,捕江鱼卖江鱼是这个村寨在干农活之余的重要营生。那天我们有幸吃到了江鱼,与平时吃到的那些养在鱼塘里的鱼完全不一样。从它们游动的姿态里,我就轻易发现了它们之间的不一样。那天煮的是清汤鱼,几乎就没有放任何的作料,但煮出来的鱼鲜美无比。美味的江鱼。清汤,那才是真正的清冽。那天,我喝了五碗鱼汤,我甚至还想再喝上两碗的。

对于坡脚村的认识,因为时间的限制,还显得很单薄,出现这样的结局,坡脚村和我都很满意,我冒然的闯入,竟没有把一个村寨的真实叙述出来。离开坡脚村后,我曾多次想过要再次深入坡脚村。但一直没有去。这样的行动只是在思想里行动着且沦落着。我经常对自己说,我还欠着坡脚村一双深情的目光。也许那些褴褛的众鬼神在沿着澜沧江一直往下抵达坡脚村后,他们待了很长时间,一定是超越了我所停驻的时间。有些鬼神甚至一直住了下来。那天,那些鬼神可能正默默注视着我的到来和离去,他们看透了我内部的虚弱(肉身与灵魂的双重疲惫),他们看透了我手中这支笔的虚弱,他们同样看到那些时日里,但他们都不说,或者是他们无法跟我交流。我不是巫师,如果是巫师的话,我就能轻易捕获那些众鬼神的想法。如果我明白那些鬼神的意思,在坡脚村往上的那个叫“旧州”的镇子里待的时间里。我可能就不会被噩梦缠身了。当然最终我确实是需要一个巫师,我需要至少在思想上减压。即便这在别人看来可能显得荒诞不经。

《水经注》里说:“云泽栖处,泉生焉!”我在澜沧江边的旧州镇待了两天。是跟着朋友胡从坡脚一直往上到的。在那两天时间里,把旧州夹在中间的山,从山腰开始便是云雾缭绕。从山上流下的水,即便是下雨天(那几天正是雨季,那两天里雨时停时下),都没有携带上任何泥土,清澈剔透。在旧州镇上游荡时,我发现旧州远比许多普通的乡镇发展得快。这是一个被陡峭的山峰所包围的小镇,小镇沿着狭长的峡谷发展。本来只打算闲上一会就离开的,但最终由于那段时间还是假期,离开同时也意味着某种程度的无聊。我就以打发时间的想法留了下来,最终的收获却让人始料未及。在那个小镇,我体验到了在精神状态奇差情形下,出现的“梦压”。在朋友胡家待了三天,胡多次提起他的父亲曾经是个伐木工人,他曾多次跟着父亲来到澜沧江边的那些群山里,在他看来,那时的峡谷才是最美丽的,有原始森林,有清澈的江水,而现在树木大量被砍伐。顺着澜沧江继续往上,原始的气息竟是越来越淡薄,这是我所没有想到的,原来在我的思想深处。总觉得越往上越接近澜沧江的源头。就应该有好些原始森林的密布。而现实分明就是一个悖论,越是它的上游,越是被破坏得严重。那些依然身处偏远落后的澜沧江边的人类在很多时候,依旧是靠山吃山,而森林的承受度,已经无法自然修复自己。这样,满目苍夷的境况,随处可见。而在旧州镇,似乎还稍微好一些,至少我朝镇子的对面。以及镇子背依着的群山望去时。看到的景象是依然有原始森林的存在。当然这里一定有错觉,但至少有这样的感觉,而在很多地方,连这样的感觉都已经没有了。

2

深入时间的内部。需要勇气,现在我就需要这样足够的勇气。我需要那个巫师用眼神给我一个暗示,我还需要那炷香的烟子能缭绕出精致优美的图案,只有那样我才有勇气改变跪着的姿态。在来旧州之前,已经有很长时间,我的两眼充血,我的精神恍惚,我经常做噩梦,接连出现梦压的情形。在这之前,我只听说过“梦压”,我一直怀疑那些把“梦压”说得精彩纷呈的人们。而直到来到澜沧江边的旧州镇,我才知道是有那么一回事情的,那晚我就梦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朝我扑过来,然后死死地掐住了我,我想说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这样持续了好一会,我才挣脱了,我才醒来。醒来后的我就再也无法入睡,那样的梦太真实了,真实得让我每每回想着便会感到惶悚。当我把这个梦压的事情告诉了那个巫师。那个巫师在澜沧江边拿出了一面铜镜。并挽起了袖子拿手指掐算了一下,然后郑重地告诉我,“你的魂丢了,你的魂丢在了澜沧江边,必须要招魂。”其实我们所在地方只是澜沧江上游的一条很小的支流,但这里我夸大了那条很小的支流,但沿着那条小河,就会发现它确实是汇入了澜沧江。这里我只是希望一条大江能够支撑起我的某些表达。所以我才篡改了巫师的话。巫师的原话是,“你的魂丢了,丢在了下窄坡河边(下窄坡是我所成长的那个寨子),必须要招魂!”我父母坚决要做“招魂”的仪式。

“魂兮归来!”这应该是过去一些巫师口中经常出现的古语,但在滇西,在澜沧江边,这样的古语应该早已不在。语气不会这么文雅,应该会带着滇西古老的蛮荒与野性。应该是近乎叫嚣尘上的呐喊。但当我等着那个巫师用近乎撕裂的嗓音大喊一声时,我却失望了,我没有等到。我们永远也无法猜中一个巫师的内心,那个巫师语速奇快,近乎自言自语的念念有词。我根本就没有听清一句话,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听清,但转瞬我也心安了心定了,毕竟我坚信至少他说了一句与“魂兮归来”意思相近的话,毕竟那个巫师在那个时候所进入的世界,介于现实与虚幻之间。他的眼神是迷离的。我敢肯定他进入的世界于我所现实存在着的世界绝对是不一样的。我活在了现实里面。而那个时候,他活在了魂的世界里面。当他回到现实,他对我微笑了。说实在话。我确实无法读懂一个巫师的微笑,那微笑一定寓意丰富。可能我只是浅层地了解了,但我还是满足了。我用虔诚的目光注视着他,他朝我点了点头,然后把碗拿给我看,碗里装满半生不熟的荞麦,用一块纱布盖着。他再次指给我看,这时我才发现那些荞麦上爬着一只虫子(类似蜘蛛,又不是,很微小,很细小,丝毫没有蜘蛛所给人的那种惶恐不安),原来我的魂魄是一只虫子,原来在滇西,我们白族的魂魄是一只微弱却坚强的虫子。那么我可以肯定那个巫师所说的语言应该是虫语,怪不得他说得那么微弱,我终于明白在喊“魂兮归来”时,那个巫师为何会喊得那样轻声细语。

在滇西,在时间长河中,一个巫师似乎已经自觉形成对于云南大地上的物事要尽责任。一个巫师与云南大地上的许多事物,产生了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很长时间以来,一个巫师是依附云南大地上的这些许多事物存在的。如果没有这些事物,一个巫师的灵魂就会被掏空。一个巫师所具有的神性便会消失不见,一个巫师最终便会成为一个普通的人。我见过一个又一个巫师,不仅仅是在为人类招魂,还在为云南大地上的许多事物招魂。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些事物包含了云南大地上的所有东西,像河流,像植物,像动物,像那些看似没有任何意识的石头等等,这些事物包含了能看得到的不能看到的,有许多事物是存在于人类内心世界的。这里我拟一个巫师的口吻,来为云南大地上的那些众多的事物招魂,招魂的仪式我早已见过不少,这里我没有任何篡改的意思,这里我想把原汁原味的招魂仪式描述出来,甚至是再现出来,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毕竟我对于这种古老而充满神性的仪式,还没有真正深入其中。但这样的一些仪式,在云南大地上是需要的。这里面有着最朴素的对于大地上的事物的崇拜,这是原始的,这是最初的。这同样是现在的云南大地上所缺乏的(至少是这样的意识是很浅的)。

一条又一条最终会汇入澜沧江的河流。正日渐变小,甚至有些河流早已出现断流。一些人统计后,发现在云南大地上已经有逾百条的河流消失。它们的消失是在日益缩水后消失的,伴随着它们消失的与之相辅相成的事物,像一些植物,像一些鸟兽虫鱼。我要为这些河流招魂,我要为那些鸟兽虫鱼招魂,我要为那些香草美人招魂。“魂兮归来!魂兮归来!受到惊吓的大地之魂赶紧归来吧!”在模仿的过程中,我感受到了这些巫师都是思想者,他们用能融化冰冷的思想。暖和着世界的一切受难的心灵。

3

江水的声音被那些深山峡谷里的人群的喧闹声所覆盖,这是一些平时沉默寡言的民族,在街天他们呈现出与平日里不一样的生活状态。那些街子往往建在了澜沧江的众多支流旁边,就像那个叫“象图”的镇子的街子,就是在那条“象图河”的边上,平日里异常宁静,甚至稍显荒凉。那里有一所学校,里面读书的是一到四年级的学生,这些学生都是从象图乡下片的自然村里过来的。这里面就有我的侄子,那个才八岁的娃娃,体质异常差,住校,一个星期一个来回,而在冬天,他们还要用冷水洗脸,那些学生的脸部经常被冻得通红,但没有办法,这些情形还会在那些支流旁边继续存在。那里还有一间医药室,只有两个医生,偶尔的一些病人,这些病人和那些医生一样,往往是灰头土脸的样子。他们的目光,我在这里用不是很准确的语言来形容,便是“呆滞”,这种“呆滞”的原因,应该是生活的重复与枯燥使然。当然这样的形容可能是有点绝对了,这可能只是表面现象,而他们的内心世界。相反却异常明亮,异常强大。这些病人往往信奉鬼神。他们依然坚信巫医不分。他们依然觉得治疗一个人的疾病。不能仅仅只是依靠那些医生,还需要沿着澜沧江行走的那些巫师,这样人才能真正恢复健康。

到了每个星期的星期五,这样的凄凉与冷落,就都成为过去,我甚至曾经有种错觉,那些只有河流与风声的世界,只是在等着人们用最世俗的生活来打破那种近乎超脱人世的安静。无论那条支流发出多大喧闹的响声,无论那些过耳的风声有多么嘹亮嘈杂,除了街天外,我的每次到来,都没有听出任何喧闹的声音。而是一种自然清音对于耳膜的轻轻碰击。那些村寨的许多人都在期盼着每一个街天的到来,有许多人都要在去之前,精心地对自己梳妆打扮,还要穿上异常光鲜的衣服,许多小姑娘或者小伙子甚至相信自己的另一半能够通过街天遇到。这样的现实也确实存在。我们村子里就有一些人是通过这样的认识而最终组成一个家庭的。五年以前,我也是经常产生这样的幻觉,我总觉得自己也能在那个喧闹的摊子上发现一个又一个漂亮的女人。

街天,那些从别的村寨聚集到河谷周围的人们,往往是过来卖东西的,像洋芋、土鸡、中草药等东西,这些东西与那些外来的商贩所卖的东西不一样,这些东西接续着地气,而那些外来物品往往是远离地气的,但那些东西于那些村寨的作用已经不可替代。我在澜沧江众多支流边上发现了很多类似的街子,不同服饰、不同语言、不同肤色、不同性格的人群聚集在一处。这些人聚集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更好地延续日常生活。傍晚时分,那些长条形的街道,那些围拢着河流的街道。人去物空,恢复宁静,那样一场喧闹过后的突然安静,总会让像我一样的人感到异常不适。各种语言的交汇。各种民族服饰的聚集。以及被依然贫困所展现出来的滇西高原峡谷人的特征,被日光灼烧,普遍的显黑,被贫困所折磨,普遍的木讷,当然这些的情形已经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改变。但那些弯曲狭窄艰险的公路上,犹如蜗牛一般爬行的车辆,还是让我感到吃惊。那些拖拉机上,每到街天,总会有许多人坐着,拥簇着,没有人会想到危险,超载的危险,他们挤在车上,悬挂在车上,谈笑自若。他们已经习惯了那些土路。如果是在雨季,当澜沧江的那些支流开始涨水的时候,那些公路经常塌方,那些人畜行走的小路泥泞不堪,但街天依然很热闹。

这样的街子遍布在澜沧江的那些支流边。我同样经常汇入那些赶街的人群,在那些琳琅满目的廉价劣质的商品面前。我失去了真正辨析它们质量的能力,我只感觉都好都很好。我看着人们用统一却别扭的汉语在讨价还价。我还分明听到了里面有许多白族话的掺杂。我本以为人们之间的沟通会有点困难,而最终我才发现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人们之间沟通无碍,交易顺当地进行着。每次去赶街,我往往能收获一瓶过期的饮料,但我不会因为它是过期的而把它丢掉。很多人和我一样,在那样的街子上买到了许多过期的物品,但人们没有介意。似乎在澜沧江边没有物品是过期的。甚至时间都不会过期。那些巫师能随意带着人们穿梭在过去与现在之间。

4

在兰坪境内,同样密布着澜沧江的众多支流,在这里我是想借澜沧江引出一个矿区,毕竟清澈的澜沧江里有来自矿区的渣滓,同样浑浊的澜沧江里有着来自矿区污水的汇入。从我们村到兰坪矿区,需要一天的路程(走路,那时还没有从我们乡镇直达矿区的车子,村里去矿山的人走一天就能到达,后来我去时是坐车,时间只需两个多小时)。那是读小学六年级,我就有过去那个地方的渴望,这源自当时村里有许多的人都去矿区,据说可以获得不菲的收入。那时我坚信去矿山的父亲,也应该赚了点钱。现实中我家的生活在父亲去矿山那段时间过得较往常好些。当父亲知道了我有去矿山的想法时。他很愤怒。他拿起一根坚硬的木棍,把我拖到天井中狠狠地揍了我一顿,不断地“嗷嗷”叫着的我听到父亲喃喃地说着,“怎么就这么不争气,怎么就这么不争气……”(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法理解父亲的愤怒。直到后来我来到矿山。)

在姨妈家生活的日子。对我的性格进行了某种程度的塑造。我两岁就被送到姨妈家,那时父亲去了那个矿区,似乎有一段时间母亲也去过。那时候的矿区没有准确地在我的脑海里成型。在我一个人待在姨妈家的时候。我就在脑海中对矿区的场景,进行自我的想象和随意地改动,我没有想到的是矿区的黑暗以及黑暗笼罩下的危险。黑暗才是矿区最具象化的表述。而我恰恰忽略了它的黑暗。这让印象的矿区与实际的矿区有着天壤之别(即便是白天,在矿区里不断飞扬的灰尘总是把白天所具有的光亮遮掩,据父亲说,很多时候他无法穿过那些灰尘布置出来的网,自己仿佛总是处于黑暗之中。在矿区,似乎空气总是潮湿的,在很多时候,衣服总能拧出水。)但在没有了解到这些情况前,我总觉得矿区是一个美好的地方,最能反映它的美好的地方就是很容易就能赚到钱。就因为发现了在那里赚钱的容易(这只是那个时候的我近乎无知的臆测)。我才有过去矿区的想法。我们村子里同样有好多人都想去矿区。村子里面有很多人去过矿区。但没有人说过矿区的不好(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矿区的安全事故在村里人的口里总被轻描淡写,那个时候我也没有意识到,矿区所潜藏的危险以及连带的疼痛。直到多年后,接触到一些关于矿区事故的文字与影像。我才发现矿区事故携带的不只是恐惧,还有对生的强烈渴望(在矿区里面生活的人。在很多时候都是生活在死亡的恐惧之中,但面对生存又不得不那样)。

父亲往往在夜间才深入矿区之中。白天睡觉。这种反常的现象在我看来就是对生存的反讽。有很多像我父亲一样的人出现在矿区。父亲有时是去捡拾那些遗落的煤炭。有时甚至是冒着生命危险去偷(我不知道这里的“偷”,在别人看来具有怎样的意思。但由于我的父亲的参与。我把它定义为一个中性词。在这里我再次滥用文字的暴力)。从父亲的口里。我知道父亲每次在夜间深入矿区。最担心被人抓住,而并不是矿难事故的发生。那些铅色灰色黑色的粉尘,在夜间游荡于矿区的每一个角落。在夜间游走与沉睡的人,都不会发现它们的存在。那些粉尘肆无忌惮地渗入矿区中的人群脸上身上。那些粉尘沾染在矿区的所有事物上,深入那些事物的内部,只是在人的脸部比较明显。父亲说,能清晰地发现粉尘渗入了脸上的皱纹里,甚至渗入精神的躯壳之中。(我是在白天的明亮里,发现了父亲脸上沾染着已经无法洗掉的粉尘。)而在白天,粉尘在矿区飞扬肆虐时,人们往往会忽略它的存在,人们在意的只是那些制造了那些粉尘的煤矿。

黑色的煤矿,明亮的煤矿,在夜间摸索的人们很容易就能把煤矿分辨出来。煤矿在夜间散发出别样的光泽。煤矿同样在夜间散发出一股很特别的气味,那些光与味刺激着人们敏感而脆弱的神经。当父亲在黑夜站在矿区的坑洼里仰望星辰时(也许从来没有发生过,也许只是偶然的某个瞬间触摸到了星辰所蕴藏的无限),那些夜晚应该是没有月光的,有月光的夜晚很容易把人的脆弱暴露。而黑色作为夜的背景时。浓重而阴森,黑色似乎想极尽全力吞没一些东西。安静的黑夜以它的深邃魅惑着人们对于煤矿的渴望。人们在黑色足以让人窒息的夜晚。呼吸着时间从一些事物的缝隙里渗出的气息,煤矿的气息就是时间的气息,那些被我们燃烧的气息就是时间的气息。燃烧然后熄灭然后消失殆尽(煤矿的堆积过程就是时间,人们挖掘着的就是时间,父亲拾掇的就是时间)。

那个时候爷爷有一个半导体收音机。爷爷总是屏息聆听什么。靠在床上。收音机被挂在床靠着的墙壁上,收音机的颜色是那种显眼的白,有一些脏污渗入却丝毫不影响它的白(我只记住了爷爷有一个白色的半导体收音机。白色可能不是收音机的主色,但别的颜色被我的记忆过滤掉了)。到我十多岁,我才知道爷爷是个文盲的真正含义,再加上我们那个地方的人从来不说汉话。这样爷爷每天捕捉到的信息并不是真实的转述。我在爷爷的那些半真半假的信息里听到了第一次矿难事故,在这之前也应该发生过很多矿难事故,只是我没有听到。只是我爷爷无法全部听懂那些汉话。事故具体的细节被爷爷忽略了。只留下个具体的数字――13,地点同样是模糊的(在那个年代,乡间除了收音机外便再没有其它的工具可以了解到超越乡间的信息)。地点的模糊让我们一家人整天生活在恐慌之中。直到父亲回到村子。恐慌才逐渐离开了我们。那次回来后,父亲彻底离开了矿山,彻底离开了那个名叫“兰坪”的地方。

我在某个深冬第一次进入矿山(也是到目前为止唯一的一次),我被眼前的场景震住了,一些搭建的破陋棚屋很刺眼地在斜坡上延伸。棚屋前面的空地里挂满各种衣服布料棉被。风凛冽地吹着,那些晾晒的东西艰难地在风中飘动,我听到了那根用来晾晒的绳子在风中哽咽的声音。像极了患肺痨的病人沉闷而干燥的咳嗽。(在风中飘动的是被潮湿浸透的衣服布料棉被。还有许多颗沉重的灵魂,被生存所束缚。)出现在我面前的人们脸上布满倦容,那种倦容我很熟悉,我在村里包括那群父亲在内的去过矿山的人脸上常常见到。除了疲倦,那表情是严肃,是那种接近麻木的严肃。似乎矿山是生存的一种实验场所,矿山满布着有毒的空气,矿山满布着沉重的活。矿山布满为生活到处奔波而在疲倦中麻木的人。我没有接近那些只隔着我几步远的在矿山上生存的人。他们的眼神以及表情里的灰尘在拒绝着我,并试图吞噬我。(我没有深入到矿区,我还没有真正认识矿区的勇气。)

5

村里那些事范文5

有时候,人还不如一只鸟。20世纪80年代前,甚至有的人一辈子也没有离开过村庄。他们早晨拿着一把刀或者一柄锹出去,晚上还是拿着那些东西回家,年复一年,直到老死。村后的坟山上,埋的都是整个村庄里老掉了的老人。

我常在人们收工后,找一把锹,踏着月光,去田里看看庄稼。这其实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但我喜欢这样做,因为在村里,我似乎是一个闲人,无所事事。我把水从别人家的田里放到自家的田里,又把水从自己家的田里放出去,我觉得这样很有趣。这时候,村庄好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雾气之中,静谧无声。可有一次,在突然间,我听见一声声“咕咕――”的B叫声传过来,它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最后成凄厉状了。

那是猫头鹰在叫。猫头鹰一般在夜间鸣叫,它是一种不祥的鸟。它的叫声本就恐怖,加上从坟地那边传来,显得更加阴森可怕。要是听见猫头鹰的叫声,就预示着村里要死人了。祖父说,猫头鹰在叫唤要死的人的名字,当它鸣叫的时候,你把耳朵贴在水缸壁沿上,就可以听出它在叫谁,水缸就类似于鸟语的翻译。我多次听过猫头鹰叫,但每次我都不在水缸的旁边,今天也是如此。我把铁锹插在地上,静静地听了一会,没多久,它就停歇了。祖父睡在床上多年了,他衰弱不堪,全身浮肿,看看快撑不住了。村庄总是有疼痛之时的,这一次要轮到祖父了。果不其然,过了几个月,他就静静地走了。

后来,我们在上学的路上,从一棵柳树洞里抓到过一只猫头鹰,它的身子一动不动,只有晶亮晶亮的眼珠转动着。我从来没有见过一只鸟有那么大的眼睛,也从来没有见过那眼睛里闪动的神秘的光芒。我们害怕极了,在河边把它放了。

从那时起,我开始注意村庄里的鸟了。在我的眼里,大多数的鸟仿佛是有着巫术的,村西头的乌鸦也是如此。乌鸦是冬季留在村里的鸟类之一,让人惊讶的是,在冬季,乌鸦的数量似乎多于往常,它们黑压压地蹲守在村头的树林中、草窠里;它们各叫各的,互不相干,没有鸟停下来,去听另一只鸟说话,乱糟糟的,场面很混乱。那年春节前,过小年的头一天,我站在霜雪覆盖的草地上,满怀心思地看着它们。

母亲在屋里唤我吃小年饭了,菜肴是一只火锅,突突地冒着热气。火锅里别无他物,是一把咸菜,和着水在煮。我吃了一小口,就不想吃了。母亲说今天菜里加了点油,要比往常好吃多了,多吃点。可我还是吃不下,我来到村西头,看见原先金黄的颜色已经暗淡下去的草垛上,还有在地垄边散落着许多黑点,那就是乌鸦。我稍稍走近一些,就会有乌鸦被惊飞。有一只被我惊动的乌鸦,还围着我飞了一圈,方才远去。村庄总是和贫穷相伴,我想,村庄里的乌鸦也是贫穷的鸟。

乌鸦在聚集着,越聚越多。村里人知道,乌鸦开会,村里会有灾难发生,乌鸦落在谁家的屋顶上,谁家就不吉利。村里人都密切地注视着这群乌鸦的动向,提防它们一不留神就栖息在自家的房屋上。可是事情还是发生了,有一小股乌鸦飞到了王三家的马头墙垛上,王三大怒,挥动着竹杆驱赶着它们。可那些乌鸦从墙垛上跳到屋檐上,从屋檐上跳到屋脊上,就是不从他家的屋顶上离开。精疲力尽的王三,坐在地上,喘着粗气,骂了几句,终于放弃了驱赶。

我靠在草垛上,草是牛整个冬季的食料,也是猪棚中不可缺少的东西。稻草的温暖抵消了村庄在冬季的寒冷。草垛为我遮挡着从北面吹来的冷风。那从长江北面吹过来的风,会深入到人的骨髓之中,痛到我的心灵的深处。我靠在草垛上,拿出一本书来。我向往的大学就在江的北面,它如同海市蜃楼,在我手里的册页中时隐时现。我用书当枕头,望着天空。天上什么也没有,那么长的时间,没有一只鸟飞过。我无聊地想起了那只绕我飞翔一圈的乌鸦,而正当我想起它的时候,肚子忽然痛了起来。

很长的日子里,我全身乏力,不想吃东西。紧接着村里的人接二连三地病倒了,王三也不例外。乡村医生背着药箱在村里走来走去,但病倒的人越来越多。起初人们以为自己的身体还算强健,抵抗一下就行了,用不着费事去医院,但现在他们觉得这次是真的熬不过去了。村里人对乌鸦的厌恶和畏惧与日俱增。那天晚上,王三的女人在群鸦呆过的林子里烧了些纸钱、撒了点米,而后偷偷地在家里绣起了喜鹊。在村里,王三的女人在刺绣上的功夫是一流的,她的手艺曾经博得村里所有女子的一致认可。那天,我终于看到了王三的女人绣的喜鹊,枕巾一般的大小,是两只喜鹊的双喜图。那件绣品就挂在王三家厢房的侧壁上,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村里人把结婚、生子、上大学、疾病痊愈诸类好事都归功于喜鹊。不光是村里人这样,似乎从古到今,从村里到县里,人们都是这样认为。我知道有这样一个故事,说是古时有个叫黎景逸的人,居住在空青山,有个鹊巢在他的身边,每天他都以饭食喂它。后来邻近有个丢失布匹的人,诬谄是景逸偷盗的,景逸打死也不承认。刚刚想施刑,景逸看见他的喜鹊栖在狱楼上,向景逸作报喜传语之状。当天他就被赦免了。后来才知道,是喜鹊化成人,假传圣旨,帮助恩人脱了大难。照此故事所说,喜鹊和乌鸦不同,它是给人报喜的好鸟。

王三的女人刚刚把喜鹊绣好,果然就有人传说听到了喜鹊的叫声。我躺在床上,听到这个消息,心情也好了起来。母亲说,喜鹊似乎在王三家的枣树上叫了几声,就飞走了,以后再也没有叫过。听了母亲的话,我的心忽而又暗淡起来,病中的我如同狱中的黎景逸,多想从窗外的枝头上,看到一只报喜传语的鸟,让我脱离疾病的羁绊,然而我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见。十几天后,我的病竟然神奇地好了起来,没有打针吃药,村里的病人也一个一个地恢复了健康。

不管怎样,我还是觉得喜鹊和村庄关联不大,因为一年到头,村里并没有多少喜事,即使有人生个孩子,也是穷命,没有什么可贺喜的。没有喜事的村庄,自然也就没有喜鹊来报喜了。在村里人看来,和村庄联系最多的鸟,要数布谷和燕子。每到插秧的季节,布谷比人还要着急,它在远处一声接一声地叫着“播谷,播谷!”村里的年轻人学着它的声音回应:“布谷谷,布谷谷!”像调皮的学生跟老师唱歌时,改变着老师的调子。布谷的叫声很幽远,你甚至找不到它所在的位置。听到它的叫声,我们常为晚一两天播种而感到羞愧。鸟语是鸟自已的语言,它们婉转的叫声是为了吸引同类,但布谷的鸟语不同,它是说给村庄的,声音的里面是一种对自己无关之事的焦急。

燕子总在人的屋檐下做窠。燕子的到来,给主人增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燕子选择的是高大明亮的屋子,有时候,它还会在屋主人家筑上两个燕巢,这让主人更为得意。燕子飞回来的时候,村里人几乎每天都能看到燕子。即使白色的燕粪落在人的头顶上、肩膀上,那人也不恼,顶多把它擦掉了事。更为关键的是,燕子是消灭害虫的益鸟,它不知疲倦地在帮助着整个村庄。

村庄的鸟很多,很多是我叫不出名字的。不管我认不认得它们,它们都在村庄的周围飞翔。鸟把种子丢在屋顶上,就飞走了,瓦楞上的草就是它们的杰作;鸟把一棵树上所有的虫子都啄死了,这棵树后来长得高大挺拔;鸟从一片玉米地里扑愣愣地飞出来,惊跑了一只正在拱山芋地的野猪,后来这片地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丰收――。虽然没有人知道这些事情是让一只鸟改变的,而事实是,飞来飞去的鸟悄无声息地改变着村f。

然而,这些鸟都不是我感兴趣的,我羡慕的鸟是大雁,它们是不属于村庄的鸟,也不在村庄停留,只是路过村庄。那一年我初中毕业,在天高云淡的初秋,我看到了无限自由的大雁,排成一字队形,飞过村庄上面的天空。

终于把忧伤的事读完了

在小河里洗个澡,我的疲劳像身上的泥巴一样,被水冲洗干净了。我把化脓的脚踝也洗净,把蚂蟥叮咬的伤口上的血止住。这时黄昏的晚霞淡下去了,像少女的脸一样妩媚。我已经不再注意这些了,我无力地躺在沙滩上,对着身边的一丛小草傻笑了。

我在想着今天干的活:割了半亩的稻子,拨了一些秧苗。我在筹划着明天的事:再割了半亩的稻子。对于后天的事我不再去想了。之后,我开始想别的事情,一些和生活无关的人和事。我不知道那些小草是否知道我在想什么,反正在我睡下时,突然有其中的两棵歪过来,撩了一下我的耳朵。我的耳朵痒痒的,惹得我笑出声来。

这是夏天的事。秋天呢,我在山上砍柴。十五岁那年,我已经砍了多年的柴禾了。我习惯于在一棵树下,砍出一小片地方来,把柴禾捆好,然后,躺在树下睡上一觉。当我在树下睡觉时,我的身体就成了昆虫的旅馆,它们钻进我的衣服里面,那里温暖、柔软,也许它们会在里面睡上一觉,然后走开;更多的是它们忙不过来地叮咬我的皮肤,吸我的血。我很累了,一动也不想动,任由它们闹腾。

有一次,有一只蚊子飞过来,在我的耳边嗡嗡的叫着,我知道它在寻找吮吸的部位。果然,它在我的手臂处停了下来,把它那长长的吸管悄无声息地探进了我的肌肤。我不动声色。等它慢慢地喝足了,想飞走的时候,我猛地一下握紧拳头。肌肉收缩,蚊子的长长的吸管拨不出来,它的脚乱蹬着,吸饱了的血亮的肚子在我的手臂上晃来晃去,却飞不动了。看着它狼狈的样子,我忍不住笑起来。

我把家里的那头母牛牵到山上,它的身后跟着一头两个月大的小牯牛。我们家的活计就靠这头老母牛,一到犁地耙田的季节,老母牛的脖子上就被勒成二道深深的血口子。伤口是牛虻的乐园,一到晚上,牛虻们就围在那里吮吸老母牛的血。我很可怜它,对小牯牛说,你快快长大,长大了你就可以帮你母亲一把。

老母牛在此以前曾经生过一头小牛,长到二岁的时候,我母亲把它卖了,换回的钱很快就花光了。这次,我母亲决心把这头小牯牛养大,再也不舍得卖了。放牛时,我总喜欢带一本书,带书不是为了看书,我带书的目的是把书当作枕头,躺在大石头上想事情,枕着书可以想得很乱很远。

鸟从头顶飞过,洒落的是动听的歌声。看着鸟飞过去时,我回头无意中看见老母牛站在我的身边,也许它站在我身边很久了,只是我没有发现而已。它不声不响地,坐在我的身边流泪。后来我才知道,老母牛的儿子,那头刚生下来二个月的小牯牛刚刚被一群豺狗分食了,在对面的山洼里,留下了一堆白骨。我悲伤地牵着老母牛回到家里,一路上,它非常平静,默默地跟着我,它似乎懂得了一头牛的宿命。之后的几天,它停止了进食,五天后,老母牛死了。

我还养了一条狗。其实,狗在村庄里是平常的事。一到晚间,狗吠声此起彼伏,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村子里人养狗是为了防贼,我养狗却没有任何目的,我只是偶然从一个邻居家带回了一只白毛小狗,从此它就总是跟在我的身后。狗不会因你贫穷而离开你,而且常常因为你处于危险的境地时,或者由漫长的时间来证明它的忠诚。在微弱的月光下,我扛着铁锹去田沟里放水,狗跟在我的身后,为我壮胆;我从学校回家,狗从山梁上看见,会奔跑几里路来迎接。

就是这只狗,被一个偷鸡贼打死了。偷鸡贼偷鸡有一种手法:在鸡睡着时,把手轻轻地伸到鸡的肚子下,鸡就不鸣叫,鸡只要不鸣叫,就可以被顺利地偷走。但这一切都逃不过狗的眼睛和鼻子。于是贼就用麻醉枪先把狗解决了,然后才能偷到鸡。一天晚上,狗的尸体和一窝鸡被偷鸡贼用麻袋装走了。

记忆最深的是冬天。我知道,在冬天,单薄的柴门挡不住即将到来的风雪。我把家里的火炉生着,烟呛得人阵阵咳嗽。那年冬天,村里的一个瘫痪的老人冻死了。她是五保户,没有儿女,住在倒坍的祠堂的门楼里。那个门楼就在我家的隔壁,就在她死后几天,我总觉得在我生着的炉火里,或者在我书桌上的煤油灯的火焰里,都能看见她的影子。在寒冷中死去的人,他的灵魂也怕冷。

我在读书的同时,也在读着一大片一大片的忧伤。那年,我踩着积雪,和我母亲一起去我父亲住的地方讨要一个学期的学费。可是我们被狠狠地骂了一顿,空手回家了。晚上,我从山上偷砍了一根树木,扛到城里卖了,卖了十元五角钱。我在寂寞和迷茫中完成学业。高考的那几天,我得了疟疾,我像疯子一样地抖动,高烧说胡话,像是有一种不好的征兆。等我咬着牙考完试,回到家里的时候,我才知道,就在我挥汗高考的时候,祖父去世了。

村里那些事范文6

没有人知道马帮犯法的事,除了村里学校的教务主任。

说是教务主任,其实只是学校里为大家采购用品的老师,在学校里仅次于校长。山村小,要不是山里有一种特殊的植物吸引马帮――也得亏于村里人不知道这种植物的价值,他们一直把它当成普通的草――否则,这些唯利是图的人,怎么会翻山越岭到这个小村子里来?还不是为了挖草时有免费的住处!教务主任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被送出山上中学,后来又回来为村里办事的人,乡亲们对他是感激不尽。

马帮为村里运来的教科书属于盗版书。教务主任一直昧着良心为学生收盗版书。

教务主任还记得他当上教务主任的那个夜晚,那是一个不眠之夜。他在木板床上辗转反侧,思索着该如何为学生购买教科书。村里穷,大多数学生交不起书本费。他又想起自己的父亲,一大把年纪了还在种地,因为自己的工资根本养不活一家人。所谓“工资”,只不过是乡亲们挤出的一点稻米、一点菜和一点肉,连油都没有。

第二天一大早,他骑着村里唯一的一匹马翻山越岭,傍晚时分来到了山下小镇。

他一辈子也无法忘记那些衣着光鲜的人对待他的态度,好像他是一个还没有脱离奴隶制度的仆从一样,当他从第四家书店走出来时,他身体一软坐在了地上。清洁工走过来,不耐烦地让他离开,因为她“要保持这地方的干净”。他的脸滚烫滚烫的,却不是因为自己打扰了她的清扫工作而感到羞愧。

一双手搭在他的肩上,他转过头,看到一双深邃的眼睛。“兄弟,遇到麻烦了吗?”他立刻想起在书上看到的一个故事:乞丐在街上行乞,一个人走过,摸了摸口袋,为难地说:“兄弟,我没带钱。对不起啊。”乞丐很感动,仅因为那人叫了他一声“兄弟”。教务主任感受很深。

随后他结识了马帮,了解到这一群人可以以怎样的方式帮助自己。接受盗版书籍是犯罪的事,却可以解决全村儿童的书本问题,以及――他想到这里就有些情不自禁――解决自家的困难问题,他的父母可以过上饭饱衣足的日子。

他同意了,“以自己放弃道德底线成全全村孩子的就学和父母的温饱”,至少他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