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德罗巴拉莫的叙述结构

佩德罗巴拉莫的叙述结构

 

《佩德罗•巴拉莫》是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福的代表作,并且常常被归入后现代小说的行列。就外观来看,《佩德罗•巴拉莫》的后现代性体现在,它在结构上采用了一种片段式的、“碎片化”的组合方式,作者仿佛是在洗牌,直接将杂乱和无逻辑的文本片段抛洒在读者面前。“不确定性”是这部小说的典型的后现代特性,然而,这种特征的背后仍然具有着更为深刻的、传统的根源。本文便以《佩德罗•巴拉莫》的后现代性作为出发点,挖掘其背后的意义,阐释自己对于这部奇书的理解。   一、《佩德罗巴拉莫》的叙事结构分析   《佩德罗•巴拉莫》在叙事结构上的零散性除去文本表面的碎片化外,还深入小说的各个层面。   第一,不断变换的叙述者。相对于《微暗的火》的唯一的叙述者。短短一百余页的《佩》,存在着胡安普雷西亚多,阿文迪奥,爱杜薇海斯,佩德罗巴拉莫,多罗莱斯,雷德里亚神父,管家富尔戈尔,达米亚娜,多罗脱阿,苏萨娜等多个叙述者。这些叙述者的叙述,有的是以回忆的姿态,充满了扭曲粉饰的痕迹;有的则看起来逻辑清晰,仿佛在讲述正在进行的确实的经历。大部分的叙述者在叙述展开前已经是或者随着叙述的发展最终变成死后的幽灵的形态,他们的讲述往往充满了个人人格的色调,很多时候都像是鬼魂的呓语,是飘散的和直觉性的,仿佛并非刻意而是不小心暴露出一个不完整的场景,就这使得《佩》的叙述具有了“不可靠叙述”的特点。读者在阅读的时候与其说是被动的接受,不如是主动的寻找、提炼,进而拼凑出自己想象中的故事,阅读成为了创造,这也正体现了《佩》阐释的不确定。   第二,复杂的时间结构。可以说,《佩》的故事空间是非常固定的,局限于小小的村庄科马拉。然而,小说的时间结构却非常复杂、多层次。归纳说来,存在于科马拉这座村庄之上的有三种时间的形态。第一种是天堂般的科马拉,是已死的魂灵们对回忆中科马拉的美化加工,所进行的是一种形容词性的、主观的描述;第二种也是回忆中的科马拉,但不同的是,这是读者根据发生在科马拉的种种事件,所设想的较为客观的科马拉;第三种,则是叙述发生时的现实的科马拉,是一个炎热、荒芜、破败、鬼域的科马拉,几乎没有真实的生命存在,是大量的亡灵流连和窃窃私语的场所。小说就是以这样一个已死的科马拉为背景展开的,主人公胡安遵从母亲的遗愿来此寻父,找到的却不是母亲回忆中的天堂般的故乡,而是这样一个地狱般的所在,在这里,他不断地与人相逢、对话,而每一个后来遇到的人都会告诉他前一个人已死的事实。最终不知从何时开始,胡安也由生至死,进入了亡灵的私语的世界。在胡安与亡灵的不断地对话与倾听中,天堂的科马拉、人间的科马拉与地狱的科马拉相互碰撞、对话、融合。在这种不确定的时间结构中,鲁尔福营造了一种朦胧、伤感、粘滞的氛围,借此传达了他对于墨西哥民族历史与文化的思考与感受,而作为这种感受的象征,就是村庄科马拉。   二、佩德罗•巴拉莫的形象解析   佩德罗•巴拉莫是本书中最丰满,最吸引人眼球的角色。大多数过去的研究,都认为佩德罗是一个残忍、贪婪的封建领主,是科马拉地狱的根源;笔者在这里试图提出一个大胆的观点———佩德罗是孤独的科马拉的力量之源,而他的所作所为客观上延缓了科马拉的死亡。尽管按照书名,小说似乎是为其做传,但是鲁尔福对他的描写,却采取了一种极为间接的手法。作者选取了与其有关的不同人的视角,分别截取了佩德罗生命中的几个片段。根据这些对佩德罗的恶行的叙述中,可以列举出科马拉村民对于佩德罗的几种态度:“仇恨的化身”①、对抗、畏惧(阿文迪奥),崇拜、跟随(富尔达尔),爱慕、献身(多罗莱斯),漠视(苏萨娜)。考虑到佩德罗的罪恶多端,第一种态度是理所当然的,是社会伦理道德的自然反映;达尔富尔作为佩德罗的同类,第一次与他见面,就为他的“智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狡猾而折服,进而成为他的忠实的跟随,因此第二种态度也不难理解;苏萨娜并非不曾爱过佩德罗,只是再次重聚后她已经完全沉浸在与丈夫的爱情中,她对佩德罗的漠视可以说是命运的偶然的结果,但其事实上造成了佩德罗一生的孤独。而最值得玩味,则是第三种态度,科马拉的女人们对佩德罗的爱慕和向往。当然,在她们如飞蛾扑火般地献身之后,往往被佩德罗无情的玩弄、抛弃,陷入了悲剧的人生,对佩德罗的态度也转变为仇恨;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女人最初确实是怀着极大的热情自觉投身于佩德罗的,并且,她们随后的仇恨,某种程度上也是出于得不到爱而产生。比如,得知了佩德罗求婚的兴高采烈的多罗莱斯;再比如,高高兴兴代替了多罗莱斯与佩德罗共度新婚之夜的爱杜薇海斯;又如,窥见了佩德罗与侍女偷情而后悔自己曾经的拒绝的达米亚娜……为什么对于佩德罗的态度包括了如此相反的两极呢?我认为,这种张力正是解读佩德罗形象的关键。   首先,佩德罗在自己的人生中、在小说的文本中所进行的主要的行动罗列如下:为了得到多罗莱斯的土地、摆脱自己的债务而与其结婚,婚后对其百般折磨致使其离开;利用驱赶牲口强占土地;为了得到阿尔德莱德的土地指使达尔富尔提起诉讼,并最终谋杀绞死他;为了报复父亲的死亡而谋杀了众多无辜的人;派手下暗中混入墨西哥动乱的革命军队;利用诱骗、强迫多种手段霸占女人;为了得到苏萨娜而谋杀了她的父亲巴洛托梅。分析佩德罗行动的动机,大致包括以下几种:利益、复仇、情欲、爱情。这四种欲望也就构成了佩德罗巴拉莫人格的复杂性。可以说,佩德罗的行为完全出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性格,这一点,与他的儿子米盖尔?巴拉莫毫无意义的作恶完全区别开来的。我认为,与其说,佩德罗是在有意识的为恶,倒不如说他的心中全然没有善与恶的感念,而只是在遵从人类作为动物的原始本能:以自我利益为中心,伺机而动,采取最直接最有效的手段直取目标。可以说他的所有行动,都是以此作为原则。而正是如此,佩德罗也就成为濒死的科马拉村庄中力量最强大,最自由的人。对其他被道德信仰所束缚,虚荣、软弱的人而言,佩德罗的力量是自由地喷薄而出的,而这也正是他的魅力所在。有直接利益冲突的男人们在面对他时往往仇恨与畏惧交织,而与他通常并没有直接利益冲突的女人们,则无法抑制地被他的天然的狂野生命力所吸引。#p#分页标题#e#   就直接结果而言,佩德罗巴拉莫可说基本实现了他行动的目标,他拥有的广大的土地,众多的财产;他实现对父亲死亡的复仇;他糟蹋了数不清的女人;他最终也得到了朝思暮想的苏萨娜。佩德罗的行动超越了善与恶的界定,而且行动的结果事实上也就无法以善或恶简单的衡量。佩德罗对个体对象而言无疑是灾难性的,但我们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行动在客观上维持、发展了科马拉的整体的繁荣,甚至于他派人混入革命军的举动也直接保护了科马拉的安定。对于因腐朽的宗教道德规范而变得浑浊和迟滞的科马拉,佩德罗野兽般的力量无疑是一股新鲜的血液,认为佩德罗延缓了科马拉的死亡,就在于此。在小说的结束,佩德罗这样说道“:我只要采取袖手旁观的态度,科马拉人就得饿死。”②的确,在佩德罗死后,科马拉就很快陷入了彻底的死亡,成了亡灵的疆域。   在上面的分析中,佩德罗是一个超越人类道德观的,自然力的产物,就像一只矫捷凶悍的猛兽;而对于这野兽而言,苏萨娜则象征着他的人类之心。与他残忍、无情的形象相较,爱着苏萨娜的佩德罗可谓拥有人类最崇高的柔情。他不断地深情回忆着与苏萨娜的过往,这段人生最幸福的时光,成了他的“人类之心”。即使30年后他只得到了一个半疯癫的另有所爱的苏萨娜,佩德罗也丝毫未减深情。与他和女人们充满情欲的关系相较,佩德罗对苏萨娜充满了耐心和柔情,他甚至一整夜只是站在床边凝望着她,这样的佩德罗,痴情得令人感伤。当苏萨娜死后,佩德罗的生命力也迅速的枯萎了,科马拉在苏萨娜葬礼上的欢闹,使他充满了仇恨,进而做出了以自己的撒手放弃而任由科马拉死亡这样的报复。佩德罗的性格如此深刻和矛盾,成为了这本小说最具魅力、耐人寻味的亮点。   三、科马拉,《佩德罗•巴拉莫》真正的主角   佩德罗•巴拉莫的形象无疑是空前成功的。但是,正如后来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一书,《佩德罗•巴拉莫》的真正主角也是村庄,与其说,鲁尔福描述了佩德罗这样一个典型的封建领主,不如说,他书写了一个特定时代墨西哥典型村庄的历史。如果认定小说提到的革命动乱是墨西哥二十世纪10-20年代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那么小说中佩德罗的科马拉所处的正是在墨西哥历史转型的背景之下。而鲁尔福似乎并不热衷于记录这场动乱的跌宕起伏,而将它仅仅作为情节的一个片段穿插其中,他只选取了其最深层的象征意义:一个时代的终结。在这部小说中,作者即选取了科马拉的死亡作为切入点,表现了一个时代终结的感伤与迷惘。   科马拉是封闭的,“六条道路,没有一个可以离开这里”;科马拉的生活是虚无的,这里早在佩德罗的出现之前,就充满了贪欲和犯罪,人与人之间,除了尔虞我诈,没有善意可言,苏萨娜正是在母亲的丧礼上感受到了这一点,才永远的离开了科马拉;正是源于科马拉的封闭和人们充满了欲念与罪恶的生活,科马拉因此也是愚蠢的、落后的、孤独的。但这样的科马拉对于在那里生活过的人们来说,却是天堂的所在,它是甜美的、富足的、静谧的,人们即使死后成为了亡灵,也拒绝前往天堂,而是情愿留在故乡,日日夜夜不断怀念、倾诉着故乡过去的幸福时光。   鲁尔福借佩德罗巴拉莫这样一个复杂的人物企图表达的,也正是这样一座“末日的天堂”,它的深刻的矛盾。这样,我们便不难理解这部小说独特的叙事结构的意义所在。作者的情感中,既包含了对已逝的时代的憧憬与怀念;也包含了对那样一个时代清醒的认识和批判;更有站在这个时代的乱葬岗之上,对于世事无常的沧桑和关于未来的忧虑。这些情感,通通牵扯、融合成为一体,剪不断、理还乱;而小说碎片化、无逻辑、时空混杂的叙事结构,正与这种情感暗合,营造出包容深厚、情绪蕴藉、朦胧而又浓重的人格化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