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洪炳文先生的散文创作

探析洪炳文先生的散文创作

一、洪炳文的散文艺术

洪炳文存世的散文大致分为纪传、铭序、疏议与抒情四类,体现出不同的艺术风貌。

(一)纪传类:以史补汉,秉笔直书

从现有资料来看,纪传类作品除个人自传外,其他多与农民起义有关,部分写起义军的首领,部分写镇压农民起义的将领。洪炳文深受永嘉学派经世致用之说影响,在纪传类作品中注重考据,秉笔直书,体现了传统文人在著述领域应有的品格。如《义士孙君稷民别传》有云:咸丰辛酉八月,钱匪事起,茂才募台勇二百人,为诸援兵先。……明年正月,会匪平,复率所部防白沙岭,久之。二月十四日,方遣所部休去,而粤贼忽以十六日度岭,时闽师犹在平阳。急夜召民兵为御贼。明日,贼益深,……忽见一大汉负刀至,迎面劈稷民,稷民格以矛,矛中断,遂遇害。

洪炳文认为孙贻谷(字稷民)卒于咸丰辛酉年(1861年)之后一年即1862年的2月17日,此前钱匪(按:与下文“会匪”同指金钱会起义军)已平,导致其死亡的是粤贼。洪炳文曾就此致函张?,张?却借用其父张庆葵的记载不留情面地批评了洪炳文:“此记系先君遗著,又先君亲历之事,何以舛错如此,或睽隔三十余年,老人事久遗忘,故所记年月有讹耶?”[4]在孙贻谷阵亡的问题上,孙贻谷的父亲孙衣言的记载应更具说服力,其《亡儿贻谷殡志》载:“咸丰十一年八月,平阳会匪数千人将为乱。……明年正月二日破石步,后二日,遂破金谷山,会匪遂平。……二月十四日,……儿亦以是日归,方遣所部休去。而贼忽以十六日度白沙岭。……明日,贼益深。……儿且战且走,被重创,遂死。”[5]可见,张庆葵所记必误,张?的批评显然有失公允。

虽然在孙贻谷的问题上和孙衣言保持一致,但在《纪张观察援瑞事》一文上,洪炳文与一代大儒的视角迥异,据事直书。对此,洪炳文作了如此解释:夫孙太仆之碑记,史氏之笔也。史家主铺张扬厉,润色鸿业,勒之金石,以垂后世。义取乎文,否则乌得谓之功?予之所记,刘氏私家之笔也,刘氏在围城中,目见耳闻,据事直书,不为曲笔,义取乎质,否则乌得谓之纪?……予亦尝访诸父老矣,皆言观察援瑞无大功,遇寇即逃避。及观刘之纪,则与父老之言大率相合。

在洪炳文看来,纪实文学与史氏之笔截然不同:史氏之笔由于受到体裁的影响,允许在人物的功业方面适当加以润色;而纪实文学更要注重调查,依据事实。在总的创作态度上,即便是前辈名儒,也不可迷信盲从,要根据创作实际恰当地处理题材。可以说,这是一种非常开明的文学观念,与永嘉学派典型的“以史学补汉学”的传统是颇为一致的。此外,值得注意的是3篇农民起义领袖的传记。虽然称对方为匪,但在洪炳文笔下,白承恩、赵启、蔡华等人并不仅仅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还是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如《伪封通天王白承恩小传》有云:“闻白为人善驭下,不斗力而斗智,性不喜杀人,多为之用。”与戏曲作品《白桃花》中的白承恩形象一脉相传,互为补充。洪炳文还善于抓住现实事件的矛盾冲突,结合很有感染力的细节,使得情节跌宕起伏,人物形象丰满可感。

(二)铭序类:情文并茂,不落俗套

此类作品,稍稍不慎,便会赘语连篇,不忍卒读。但洪炳文却很好地避免这一弊端。《孙止园师八十寿序丙申》略云:盖闻寿为福之首,以八千岁为春;儒以道得民,如七十子之服。而况值左禹右皋之日,荐历词垣,以葆真养性之功,悠游林下。有不膺多福享遐龄精气延洪神明竺厚者乎?如我师止园学士孙公,为独懋焉!公少掇巍科,长登侍从,金?刮目,既校艺于文坛;?弓尚筋,复储材于武库。未几,拥桂林之节,乘博望之槎。夹袋搜罗,焚香推荐,所得之士,后多通显①。

恩师孙锵鸣八十大寿自是喜事,但写恩师寿序时既要注重对对方的一生作简要总结,又要着重指出对方桃李满天下的事实。洪炳文仅仅用了136个字就包含了以上几层含义。既颂扬得体,又真诚感人;既无曲意虚美之辞,亦无假意奉迎之态:可称寿文中的精品。

1909年,王雪博去世,洪炳文为他写了挽联、诔词。其中挽王雪博的诔辞前半段详写王雪博从医的历程和从医后为乡里所作的贡献,后半段有云:君之卒也,无亲戚远近闻者,皆为之叹息。戚友吊唁致祭无虚日。城东城南里人,制匾额挽轴,公送者一百余名。郡尊吴公、邑尊朱公闻君义行,亦致赙挽。呜呼!即此可见直道之在人心,虽有财势不能招而致也。世之横加訾议者,知之不可以自返矣。方今朝廷变法自强,帖括已废,崇尚新学,凡能制新器、可为军事实业之用者,例有奖励。君自以僻处海隅,交通未便,招工购料,事事掣肘,又为医事所累。年来英华消阻,已不能如昔时之专精矣。而世之称君者,率以医而谓,能知君之志乎哉?此文为君惜,而不仅为君惜也。

时年洪炳文61岁,被授予浙江余姚县的教谕兼训导,怀揣强国强兵梦想的他在高鲁《空中航行术》的引导之下,完成了《空中飞行原理》一书。本欲在晚年继续为国家强盛而努力的他接到了老友王雪博去世的噩耗。王雪博以医生身份开办实业,在此过程中,他遇到很大困难,再加上年岁日增,渐渐热情也有所消退。可以说,朝廷所谓的变法自强和崇尚新学在瑞安城很难真正得以落实。而最大的悲哀是,王雪博的志向并没有多少人能理解。洪炳文与王雪博志趣相投,朋友之悲亦自己之悲,为朋友惋惜,亦是为自己惋惜,同时何尝不是对国家命运的沉痛惋惜!本文文辞朴实,无稍稍溢美之词,但能在平静的叙述中概括王雪博平凡而又坎坷的一生,又有在朴实的字句中深蕴极度的悲伤,且后半部分立意深远,不独为朋友之殇而悲,更为国家之痛而哀。可以说,本篇诔辞已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哀悼之文,放至散文经典系列亦无愧色!

(三)疏议类:纵横捭阖,析理透辟

疏议类作品是洪炳文散文创作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关注的多是地方事务和富国强兵策略。虽然此类作品重于议论,缺乏相应的文学性,但仍一定程度上体现出洪炳文的创作特色。思想性和实用性构成了此类作品的共同特点。

洪炳文《文人戒诗新律宜破除说——答符笑拈大令》一文中,面对老友符璋,毫不留情,广征博引,直指“言诗有戒,非谓戒诗,戒诗之律,于古无闻”。批驳有度,纵横捭阖,潇洒自如。《勾践灭吴论》结合历史发展的规律,思路清晰有序,语言整饬得体,指出“英雄欲成大事,惟断乃成”①,颇有政论家风范。此外,他还撰写了相当数量的有关国防以及禁烟方面的文章,直指清政府统治下的关键问题,颇为高瞻远瞩。如《预为筹防说》结合中国当时国情,敏锐地指出:“为今之计,虽有雄狮屯于海上,不如炮台之扼于要也;虽有技击之夫镇于郡邑,不如炮船之哨于洋也;召募游手以为勇,不如精炼炮兵也;精炼炮兵不如延请洋人为之教习,方能命中也。”②《浙海形势要害议》对浙江海域的地理位置进行合理分析,对其军事意义予以充分关注。《论中国宜于军械局附设航空学校以备人材而资军用说》从科学解释入手,结合国际军事局势和中国军事史,指出设航空学校之利端、之迫切、之方法,言辞剀切,层次明晰。文中,他颇具前瞻性地预测:“独至天空之战争,为二十世纪以来所未有。”他最为担心的是:“己不讲求,以让人以独步,临时始议,构造仿用,已瞠乎其后矣,岂非失策之甚耶?”可惜,混乱的时局并没有让洪炳文的理想在他有生之年成为现实。

(四)抒情类:文采华美,寄意深远

洪炳文的散文作品中,篇幅最长、最值得关注的是作于光绪戊戌年(1898年)七月的《适园记》(下文凡引于此,均不再另注)①,也是他存世的唯一一篇抒情散文。洪炳文开篇坦言,他所描绘的适园只不过是他心中的理想幻境罢了。梦境之中,场景纷繁,现略举一二:

讲武台中,“我”结识一位名叫凌云汉的少侠,他魁梧奇特,勇猛过人。当“我”听到他介绍一位剑客可以“于百万军中取上将之首如探囊取物”时,提出“挽之出山,勉为世用”的要求,遭到了凌云汉的否定。凌云汉认为,“虽然若辈有大将之材,无大将之福耳”,如同“州县之幕友,其案例每胜于东道,而不敢加捐候补者,以其有州县之材而无州县之福”一样。通过此句,我们可以隐约感受到洪炳文对自身境遇的无奈。早在1896年,洪炳文就曾赴江西余干出任从侄洪锦标的幕府;1897年春,至贵溪从兄洪海筹处,但也只是作短暂停留。两次出游,让他近距离地接触官场,真实地了解官场内幕,并下定不“加捐候补”的决心,因此在这里所发出的“有州县之材而无州县之福”感慨并非空穴来风。凌云汉接着又说:“天佑圣清,中兴应运,若辈或入大将之幕,可以为敌营之侦探,庶几胜任矣。”英雄如有用武之地,让“我”意稍解。然英雄有用武之地,何尝容易。在凌云汉高谈一番兵法之后,“我”说:“若等深通兵法,何不出山为国驱驰?”而对方只是笑而不答。凌云汉的笑中无外乎两层含义,要么是不屑,要么是不能。不屑,是个人国家意识的缺乏;不能则是缘于国家对人才的抛弃。如结合前文的“若辈或入大将之幕”,不难得出,笑中的深意应指向国家对人才的漠视,而绝非对国家征召的拒绝。这与洪炳文的一世蹉跎之感是何等吻合。从《适园记》的落款时间“光绪戊戌孟秋望后五日(1898年9月5日)”来看,本篇恰恰写于维新运动的高峰期。但在适园之中,“热闹非凡”的预备立宪也只是作者冷静观照的对象。恰知天命之年的洪炳文心力交瘁,对清政府已然彻底失去了信心!

除此之外,洪炳文还在《适园记》中构造了一个名为“桃源胜景”的乡村,村中无、、吸食鸦片等陋习,大家自食其力,无人不诗。尤其是两位女史,一名忏红,一名蘅香,她们诗艺过人,格调非凡。总之,适园中建筑古雅,水流汤汤,有仙鹿灵龟之聚,无毒虫蛇蝎之扰;所到之处风景宜人,如临画境,皆豪迈有识之士,或能诗善曲之才。正如王岳崧在跋语中所言:“山水之清奇,人物之秀逸,书籍之繁富,与夫怡耳悦目,淑性陶情之具,无美不备。”

如果仅仅是一场事出偶然的梦,《适园记》也就仅仅是一片文词华美、想象奇特的文章而已。《适园记》主旨到底为何?沈不沉先生在《花信楼题图诗录•题记》中明言:“(《适园记》)其蕴含的主旨,不外乎佛经中所谓的‘色空’思想及老庄哲学中的‘庄生梦蝶’所引伸出来的物我无境界的精神世界。”此说显然忽视了《适园记》创作的外部环境,低估了该文在洪炳文散文中的地位。

众所周知,现实世界中未能实现的理想、旨趣常常被梦境世界所利用,成为梦境世界的图景。适园之梦便是一场凸显胸中之志的梦,一场无法成为现实的梦,与现实之间存在极大反差甚至对立的梦。而现实中的梦境与梦境中的现实,界限仅在于梦中和梦醒而已。孰为真,孰为幻,其奥妙恐怕无法辨明。文章开篇直接以“幻境”和“妄想”给适园之梦定性,但结尾处,作者似乎游离于现实与幻境之间,难以进行抉择。这种处理方式无疑扩大了文章的解读空间,增添了迷离的效果。在纷繁复杂、变化无常的世事面前,行年半百的洪炳文感受到了多方“不适”,身心俱疲。即便在梦境中描绘了一系列理想图景,他也没有为此欣喜不已,而是冷静地告诫自己,这一切的一切仅仅是一场梦而已,唯有心态适然,才能拥有这段美好的梦境。《适园记》就是一弯架在不适与适然之间虚无缥缈的浮桥。虽然洪炳文不可能在让他疲惫的现实中通过适园一梦到达适然的彼岸,但内心深处能在此岸寻得一方适然的乐土,足矣!这才是《适园记》的最终指向。

二、结语

洪炳文在散文方面所取得的成就虽然无法与他在戏曲创作领域的成就相提并论,但在题材以及所传达出的思想方面,二者是颇为一致并互为补充的。《适园记》在一定程度上启发了《电球游》创作灵感,后者则在思想上实现了对前者的超越。《伪封通天王白承恩小传》与《白桃花》题材一致,思想倾向颇为一致,二者互为启发。因此,研究洪炳文的戏曲作品,其散文亦是不可忽视的切入口;综合研究洪炳文的文学成就,其散文更是不可遗漏的重要组成部分。

洪炳文的散文风格呈多样化倾向。纪传类作品在确保事实的基础上,适当加入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尤其在对象的选取上,洪炳文不拘泥于成见,能结合事实给对象一个公正的评价和恰如其分的描绘。铭序类作品不落俗套,或文辞华美,或寄意颇深,超越此类作品的传统。疏议类作品观点新颖,常发他人之未见,言辞中深蕴对时事和国家命运的担忧。抒情类作品《适园记》更是一把开启洪炳文中年时期思想的钥匙,蕴哲理、想象、文辞、理想于一体,代表了他散文创作的最高峰,堪与当时其他一流的散文家媲美。

本文作者:姚大怀 单位: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安徽科技学院中文系